当罗彬瀚走出停车场时,街头正好下起了小雨。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衣服,就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上头只说是多云转阴,估计不会有突然的雷雨。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沿着商铺溜达,天气本来有点闷热,有点雨丝也叫人舒心。有了灯光的妆点,夜晚的街道看上去总是同白日大不相同。还有一股叫人微醺的桂花香气,叫人很想找个地方坐下,在带气泡的酒精饮料里加几块冰,听它们在杯中哐当乱撞。 要在晚上十点的闹市区满足这个欲望是一点也不难的。只是罗彬瀚不想挤进人堆里。他今天已经看了太多张掩饰了真实情绪的面孔,可要是乍然面对另一群全不掩饰的人,去目睹一种最为直白的动物性的放纵,他也终究感到无趣。此刻只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安静地坐下,如果它还没倒闭的话。 “枪花”果然还在它原来的地方。这家店曾经让罗彬瀚搞不清楚性质,而如今通过长达月余的网上冲浪,他已重新毕业为时髦度合格的现代人,能够顺利地说出“日咖夜酒”这个词来。这个词是如此充分地展现着现代性的矛盾与内卷,而秉持着如此经营理念的店事实上却摆烂如斯,正是罗彬瀚此刻迫切需要的魔幻色彩。 他从隐藏在行道树背后的狭窄门面钻了进去。里头的装饰依然如故,但一个人也瞧不见。员工休息室紧锁着,他揿了揿柜台上的电铃,袅袅余音在昏暗的灯光下回荡。 罗彬瀚心想要么梨海市的治安已经在这两年到了夜不闭户的水平,要么这店里的每样东西上都附有针对盗贼的恶毒诅咒。他更倾向于后一种,因为覆盖一个店铺的魔法显然要比覆盖一个城市的魔法容易些,至少他所接受的常理是这么支持的。许愿机是另一回事,许愿机是和这片土地毫不相关的事。他给自己搞来一罐黑啤酒,又在冷冻柜里掏了盒冰块。气泡翻涌起来时他不禁觉得自己傻得好笑。先跑去雷根贝格吃火锅,然后在梨海市喝啤酒;在寂静号上发愁罗骄天的高考志愿,现在又开始琢磨莫莫罗到底去哪儿了。 他依然不觉得特别担心,或者特别生气。店内弥漫着一股咖啡豆与松木的气味,使得每样东西看着都显出懒洋洋的棕黄色调。妆点墙壁的红玫瑰折纸已有些发潮,在不凋的外表下却显露出了气韵的萎靡。那些仿制的子弹壳比上次少了,可能是店主觉得清理不便。一切诗情画意终须给现实的便利性让步。罗彬瀚边喝啤酒边打量周围,觉得店里的气候已然与外界脱节,提前步入萧索衰落的秋季。 可能不是店面的问题。他反思着自己的念头,也许只是因为他自己此刻心情不大好。可那并不是纯粹的怨怒,只是种相当平淡的失落,是在巨大的落里反涌出少许欢欣和安宁。未来是模糊而可怖,命运是注定悲剧性的,可至少此时此刻,独自坐在一个属于他者的幻梦中,人才得以跳脱他自身的局限。只有在这种时刻,他可以毫不忧虑地展开狂想,关于未来,关于生活,最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呢?如果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过下去,再也没有超越世俗的事物在他面前出现,他该怎么处理自己的事? 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在他前边,这是很容易想到的。可他自己的“死期”还要更早,在衰老速度暴露出明显的异常以前,他的社会身份就必须死亡。身处这样一个网络信息日渐密集的社会,要隐匿在深山老林里埋头种地,或在市区以无名氏的身份活上百年,那可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除非他也懂得如何给别人催眠洗脑。 不过,在梨海市的头四十年,要给自己伪造一个合法身份或许行得通。在那之后,当他能动用的关系网逐渐瓦解,他就必须离开这儿,去那些户籍系统落后的国家转转。如果那时昂蒂还在,她倒可以帮得上许多忙。至于钱呢?也许他可以学点到穷乡僻壤也用得上的手艺,比如木匠或编织。他还可以在“罗彬瀚”还活着的时候把部分保值资产转移给周雨,后续的几百年里就时不时回来瞧瞧周雨的后代,从他们那里拿点经营的本钱。那时他还可以跟他们聊聊周雨的事情,成为一个神秘莫测的祖先传说——想到这里时他蓦地清醒了,察觉出这场白日梦里最大的漏洞。要是周雨根本没有后代呢? 也许是时候关注罗骄天的感情生活了。当他暗暗这样想时,有人从店门口走了进来。罗彬瀚抬头望了一眼。两边都吃惊地愣住了。 “你?”安东尼·肯特说。 罗彬瀚的手慢慢松开酒杯,脸上刚摆出的笑容也消失了。“是我,”他打量着对方,“你是怎么回事?”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个红头发的外国青年,他在这家店里认识的神秘朋友。尽管时间过去了大半个月,安东尼可能还没厌倦这座城市。罗彬瀚在来“枪花”时就隐隐盼着会遇到这个人,或者遇到那位不曾露过面的店主。可是,眼前这个重逢的老朋友完全和罗彬瀚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短短三个星期左右的分别里,这人已剧烈地消瘦下去。他原本就够瘦了,个头在他自己的人种里也不算高,而眼下更是形销骨立,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