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兰月说完,起身离开了。沈连寂愣愣地躺在病床上,突然表情一阵扭曲,仿若被丢到了空气稀薄的高原似的,一手捂住胸口,一边痛苦地急促呼吸起来。与此同时,原本平稳运行着的医疗器械蓦地爆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监护对象在被正式编入部门体制之前,需要接受专门的身心检查。而约瑟夫·李曾作为部门特聘的心理顾问,给秦莘野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翻阅着厚厚一大叠的诊断书和相关谈话记录,甯安的眉毛蹙成了“八”字。
从结论上讲,约瑟夫·李认为秦莘野对人肉的依赖并非来自生理,而是心理。因为她饥饿时的表现几乎与戒断综合征的症状一模一样,并且她食入人肉后,身体还会产生各种不适。约瑟夫猜测,吃人行为及其后的不良反应能带给她一种其他事物无可比拟的慰藉感,从而令她暂时从童年的阴影中解放出来。然而这童年的阴影是什么、又从何而来,资料中只字未提。
虽然约瑟夫一直利用职务之便,对患者施以所谓的“治疗”,但在诊断上,他没必要造假。如此一来,便有可能纠正秦莘野的食人习惯了吗?
想到这儿,甯安的表情即刻明朗了不少。
此时,敲门声响起。他抬起头,只见晨星一脸凝重地快步走了过来。她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一顿,自责道:“抱歉,组长,我没能照顾好莘野。昨天半夜,她的食欲又发作了。”
甯安倏地一惊,慌忙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晨星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甯安长出一口气,后怕的同时,不禁深深后悔起来,“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让你……”
“组长,你这话说错了。”
“诶?”
晨星笔直地注视甯安的双目,黑亮的眸子坚定不移,好似眼瞳深处闪烁着一颗灿烂明耀的星星。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喊了莘野一声后,她立刻清醒了过来。她没有被自己的食欲打败,所以我们应该更加信任她一些!”
甯安怔了怔,继而温和一笑,赞同道:“是啊。是我说错了。现在还没有到最坏的局面,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治好莘野的食人症。”
“嗯!”晨星重重地点了点头。
世人对女人的最大偏见,便是“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虽然世上不乏由于孩子而变得坚韧的母亲,但并非所有女性都生性软弱、必须依赖孩子引发出刚毅顽强的一面。因此这句话与其是说对女人的刻板印象,倒不如说是某种程度上的道德绑架——女性的确怀有天生的母性,然而爱只能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之上;母爱的确伟大无私值得歌颂,却并非所有母亲都具备爱自己孩子的条件和能力。
黎兰月便是不配为人母的女性之一。
十岁生日那天,黎兰月获得了此生中最重要的“礼物”。尽管姐姐的意外身亡令人惋惜,但想到自己以后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家门、随心所欲生活,她便不可遏制地欢喜起来,甚至超越了对自身失去了永远无法弥补的“另一半”的悲伤。然而由于此前已经和姐姐共享了一个名字,哪怕人不在了,她也始终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她,霸道地占据着她大脑一隅,迫使她必须一个人活成两个人,故而怀孕后,她一边抚摸着凸起的肚子,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结束这愚蠢的“家族传统”。可后来,她又后悔了。因为她产下的,是一对共享肾脏的连体女婴。
这大概是对自己企图反抗家族诅咒的惩罚吧。
看着在自己怀中酣睡着的两个孩子,不知怎的,她忽然产生了这个想法。
好在人有两个肾,分离手术非常成功。可即便如此,黎兰月也总忍不住思忖,她们肯定是不满自己强加于她们的决定,肯定是希望日后幸存下来的一方能背负着另一方的影子活下去,所以才用生理上的缺陷和侧腹上的醒目疤痕来代替名字的份。越这么想,她的心就在深渊中愈加下沉。某一天,她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一面摩挲她们的脑袋,一面慈爱地微笑着说:“迟早,你们中的一人会在十岁之前死去。所以我才骗大家说,手术失败了,只有‘莘野’活了下来。妈妈的孩子只能是‘莘野’一人。因此你们两个,只能剩下一个。”
离开附二医后,黎兰月径直去往了邵田小区。然而由于缺乏面对许久不见的女儿的自信,她止步于401室门前,足足犹豫了半个小时才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屋。
屋内还是一如既往的糟乱。虽然她曾请过家政来定期打扫,但因为屋主似乎非常不快于其擅自安排,甚至还一度拿泥巴封住了钥匙孔,她方才作罢。一关上门,从屋内扑面而来的浓厚血腥味当即令她浑身一僵,以至于手提包掉落在了脚边也毫无察觉。她害怕即将面对的可骇场景,害怕回忆起令她这些年寝食难安的场景,更害怕自己目击到这一场景后,会彻底崩溃疯掉,于是胃部剧烈一抽,捂嘴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来。
“不要……不要……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妈妈并不想你们只剩下一人,妈妈其实是希望你们两个都活下来,都活下来啊!你们两个都是妈妈的好孩子,妈妈一直爱着你们!所以……所以,源野,求你了,妈妈求你了,不要再……吃你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