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回到宣平里时,东院响起了箫声。
丫鬟们站在廊下递上水和帕子。
他净过手后,在廊道岔口想了想,抬步往东院去。
东院中石榴和茉莉的花期刚过,院中那株木樨便冒出点点金色。
殷陈正坐在木樨树下,身上发上都落了点点金色木樨花,她却毫无察觉。
霍去病站在东院门口,遥遥望着她。
香影注意到他,正要去提醒殷陈,他抬手示意不用。
一曲终了,殷陈才抬眼看到了那个身影。
风吹过,将她身上点点花瓣拂落。
二人遥遥对望一瞬,霍去病朝她颔首,抬步离去。
殷陈将箫递给香影,追上他的脚步,道:“郎君可有话问我?”
霍去病停步,斜过她微红的眼眶,“没有。”
“没有?”
“赵破奴与仆多说了你在长安,二人已经计划着要请你去吃炙肉。”
殷陈脸了然,显然不太意外,暗自庆幸,“还好我没告诉他我的住处。”
“姑子不想见他们吗?”
殷陈与他并行与廊下,想了想,“也不是,若我去,仆多定拉着要我同他蹴鞠,郎君知道仆多的性子,我可不敢同他比。”
仆多是个极较真的人,定要与她踢成平局才行。
且不能让鞠,否则他要生气的。
殷陈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再说,我们现在不是还有事做吗?待此事毕,再同他们相见也不迟。”
殷陈极少会被拿捏住的,偏巧仆多这个笨拙较真的人,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霍去病嗯了一声,“姑子今日作甚了?”
“与卫大将军喝了杨梅酒。”
闻言霍去病脚步微滞,急问道:“我舅父与你说了甚?”
“郎君这么急干嘛?”殷陈挑眉,难得听到他语调上扬。
“我想大将军应该同郎君说过了,那来自匈奴地的关于我的密信。”
霍去病颔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郎君察觉到不对劲了吗?”
“自然,这封密信来得太巧,我已着人前去调查。”
“不用查了,我猜此密信来自阿娜妮。”
二人边走边说,已经走到了后院入口。
“姑子怎么确定?”
“我与阿娜妮积怨颇深,她想借此机会打压我。”
霍去病沉默了一会儿,走入曲径。
小径旁的月季仍开得热烈。
“姑子不想同我说说你与阿娜妮的纠葛吗?”他终究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殷陈眨了眨眼,思索了一下,“我与她相识于匈奴王庭,彼时,我偷了她身上的药草。”
“因此结怨?”霍去病推开小阁的门,阁中物什鸾芦已经备好,冰鉴中的冰块冒着凉气。
殷陈挑眉,“她寻了过来,同我打了一架,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他将佩剑摘了,走到案边坐下,等着殷陈将后续说出来。
“后来,她说想同我逃出匈奴王庭,彼时我已将王庭周围的地形摸透了。那年秋日,匈奴王庭举行蹛林大会[1],在临出发那一日守卫最为松懈,我盘算着时辰路线,与她一起逃出了王庭。”
“然而,真的很不巧,我们撞上了产的队伍。”殷陈捏起一粒蒲桃,手用力一捏,蒲桃便爆开了,汁水四溢,沿指缝而下。
“我将阿娜妮护在身后,可她向产说明了我们的出逃计划。我的手便是在那时被产废了的。”
“那段时间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何会那样做?后来我明白了,人本就是趋利避害,我也理解她的做法。她厌恶弱小,却偏又是个极弱小的人,她想要强大,又怕旁人比她更强大。”
“她与我是一样的人,甚至她的命运更为凄惨,她是尊贵的月氏公主,却不得不委身将月氏赶出自己领地的仇敌。所以,处境地位比她更低劣的我,大约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她的父亲将她如同物件一样献给伊稚斜,伊稚斜又将她赐给手下大臣,她虽被捧着,与我的处境别无二致。她内心有反抗的念头又犹豫不决,所以面对我,她既羡慕又恐惧,她羡慕我的不屈服,却也恐惧我有一天会反抗成功。她打压我,其实是在扼杀那个她藏于内心中不屈的信念。若我能顺利逃出王庭,她应当很难过,凭什么一个处境连她都不如的人能反抗成功,那她之前的一切顺从又算什么?所以没能成功出逃那一日,她内心除了难过,应当还多了丝庆幸。”
“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这种突如其来的恨意最难以捉摸,我为此苦恼了许久。”
“所幸我让她尝到了同样的苦头,我给她下了毒,她疼痛难忍,寻来同我扭打在一起,我咬下她手背一块肉,她那时便恨我恨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