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全黑,洞子里就陆陆续续有人来了。人越来越多,有一些身上还带着油汗的,明显就是刚刚结束了白天任务就赶了过来的,旁边人忙高风亮节,让出自己占下的位置…… 到了晚上七点钟,洞子里已座无虚席,战士们兴致很高,很期待。一走上台,脸上还带着两分局促的红晕,朱有道清了清嗓子,“同志们好!我是工兵连的朱有道!……闲话不多说,我们直奔主题去,这儿是一些常用的造桥工具,比方说这个定水杆,其实里面的机关有诀窍的……” 朱家乔坐在底下,朱家樑说:“爹说得太接地气了,好像有手就行似的。其实里头好多都得经年累月地磨的,磨眼力来选落点,定桩放柱,横梁抹灰。不晓得他接下去怎么说……” 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朱有道,朱家乔在心里飞快复盘着这些年来的所学。嘴上随意答道:“你不谦虚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你就没看出来吗?爹是要从工具说起,这是夯基础。小时候我们是怎么跟在爹娘身边,从敲砖块剖竹篾做的,你忘记了啊?你不记得,我还记得,你偷偷去拉了墨斗线,被爹吊在树上一顿好抽。” 朱家樑说:“真的忘记了,我只记得我说服了张地主,把我们的工钱从三分涨到了五分,全班叔伯都夸我能干。” 沉默着的朱家栋,这时候插了一句嘴:“还是现在好,为自己修桥。地主只是扣多扣少而已。” 朱家乔猛点头。 朱家樑也是。 一句话,倒把大家都干沉默了。 朱有道的第一课讲得极精彩,连比带划,连画带说,讲了形形色色的桥,还把工具包里的器械全都翻出来,供大家观摩。看工具的时候,洞子里就炸了窝,大家都往前挤:“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好家伙,朱大掌的工具真齐全,比铸造车间的模具组还齐全……” “防冻水在哪里?我想看看防冻水,还有防冻胶。防冻水和防冻胶有啥不一样?大掌,说说呗……” 朱有道说:“会说到的。会把配比都教给大家。不过得一步一步来,先学会走路再学跑步啊……我家的四个儿女,都是从小木锤敲钉子,搬砖抬石零碎做起的。眼下大家都是棒小伙子大姑娘了,就不做那些小儿科。我有个想法,就是把大家都教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掌……” 洞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战士们,或者说,学员们,纷纷叫好! “……”直到孙霖出来敲着陶瓷口盅让大家肃静:“安静安静!大家休息五分钟,五分钟之后是马能人讲课,马能人可厉害了,除了百里工事那件事儿,大家都知道,也不消细说。早在延安,他就创下了三天挖出了十口窑洞的壮举。都说水上的活儿归朱大掌,地下的活儿归马能人……大家该抽烟抽烟该问问题问问题,五分钟之后集合!” 也难怪朱有道这么抓紧时间,填鸭似的狠命灌。主要是时间太短,孙霖请教了营部里有学问的人,说是最好一个人讲不超过四十分钟,否则就容易听不进去大家精神分散。据说,这玩意儿叫“课程设计”,营部里颇有几个喝过洋墨水的,还有在燕京大学什么的念过工科的知识分子,他们都这样说,孙霖从善如流,集思广益,按照着知识分子同志们的建议,规划出了时间。 眼下大家确然是有些疲劳,脑瓜子嗡嗡叫,听说可以休息,四散开去。朱有道也跟几个老师傅一道,蹲在洞口。马能人也在,蹲在地上的姿势,一看就正宗西北汉子。他旁边蹲着的大光头国字脸男人正在用旧报纸卷烟丝,卷的喇叭口很是结实漂亮。另三个老师傅,有人散腿坐着,有人站着,朱有道就走过去,散烟:“来,来,大家来一根。” 大光头国字脸男人一看那带着烟嘴的万宝路,笑道:“哟,美国佬的玩意儿,好东西。” 首先拿了一根,别在耳朵上,仍旧把自己刚卷好的喇叭口土烟叼嘴里,划火柴点了。蒲扇大的巴掌朝里,挡着烟嘴冒红光,这是上惯了战场的人才有的抽烟手势。——一场战斗下来,有时候一支烟能比任何事物都能够提醒还活着的人,人还活着。 而此时此刻,在场的几个老师傅,也都是习惯性地这样子抽烟。接过了大光头国字脸男人递过来的喇叭口,朱有道也点着了,吸了一口。马能人就说:“朱大掌开了个好头。刚才你讲得真好啊……我这边也不能落后了。五行八作我只沾了个皮毛,唯独占了个快字,赶工抢先,谁也比不过我,早年也收了几个徒弟,可是徒弟们都牺牲了……我就想着,传统师傅带徒弟的,虽然教得精细,可太容易断根。这样子开大班,大家伙一起传授,倒是从根子上解决了问题!” 一边说,一边对着朱有道比了个大拇哥,还扭脸对大光头国字脸男人说:“唐师傅。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原来那个大光头国字脸就是石匠唐如海,他吐了一口烟圈,说:“是的。刚才我在底下也听着,扎扎实实当了一回学生,收获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