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坊主转过了头。
不同于元正桑落的暗自戒备,她循声望过去的眼神有些惊讶,却也只是惊讶而已,看上去既没有被人听见谈话的恼怒,也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到,与其说是没有警戒心,倒不如说是下意识地不想恶意揣测别人。
“是有客人来了么?”
这一次,风灯终于照出了宋坊主的全部面容。不甚明亮的灯火里,她依然眉眼生辉,仿佛是落入人间的一轮皎月,眼光遥递而来,便是月华流照凡尘。
那声音的主人似是一愣,竟没有立刻回答。
宋家商船今日出航,为安全起见——其实也是人手不足,船速实在算不上快,黄昏时分仍未离开泾河流域。宋坊主干脆就发了话,在临近的码头停泊一夜,也好让神经紧绷的船工松缓松缓。
不过这座码头不比云河镇的气派,加上她的商船在内,总共也只停泊了四艘,其中两艘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渔船,木质陈旧,年头想来不短了。
只最后一艘有些不同。
——立有三桅,帆布皆是一尘不染,船身狭长而流利,与这简单的小码头相比,它漂亮得几近华美。只是自宋家商船驶入开始,左侧的这艘船上就没有传出过什么声响,也没有亮起过灯火,像是与那两艘渔船一般,碍于泾河失事,故而把船只抛在码头,人却早不知躲去了什么地方。
直到刚才。
那声轻笑分明来自左边。
“宋坊主见谅。”
那声音的主人自夜色深沉处走来,开口第一句就道破了宋玉红的底细,语气却绝没有半分冒犯之意。他站定在三桅船的船舷处,借着这一盏风灯的光,那张俊逸的面容也现于人前。
——浓眉薄唇,五官英挺到几近锋锐,双眸却极清亮,嘴角似是微微翘起,将那一点自然而然的笑意也融在眼角眉梢,让他整个人似是吹开夜幕的一阵暖风,拂去所有阴暗与寒凉。
“在下并非有意偷听,只是凑巧走出舱室,这才……”
他摸了摸鼻子,神情却很认真地和她解释着。
宋坊主眼眸最深处平静无波,面上笑意却又浓了些。
“……香帅客气了。”
她放下鱼竿,也走到了船舷处,很是礼貌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但一张口又毫不露怯,显然也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对面这人的身份,甚至礼尚往来地跟着道出了他的江湖称号。
“本就是小女子与弟妹深夜玩闹,若是吵醒了您,还请不要见怪。”
楚留香倒是有些讶异:“坊主从前见过我?”
不怪他有此一问。
楚留香能认出眼前的天下第一酿酒师,是因为他刚刚走出舱室时,就看见了商船上招摇的红底火纹旗,船头夜钓的三个人中,又有一人被另外两个称呼为“小姐”,这般稍加联想,要确定宋玉红的身份并不是难事。
但他也很确定,自己此前与宋玉红从未谋面。
毕竟……
楚留香看着言谈自若的女坊主。简陋码头,夜色幽深,她站在对面,笑靥浅浅,却将眼前天地映照得灿然生光。
——这样的姑娘,若是亲眼见过,谁又能轻易忘记?
“未曾有幸见过香帅。”
宋坊主也果然否认了,轻声道:“只是小女子有一挚友,见识颇广,倒是与我说起过香帅,还有……”她含笑的视线轻轻飘向洁白帆布,“您的船。”
……行吧。
这意思就是说,他先认的是旗,她认的却是船?原来两个人没有一个先认脸吗?
楚留香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三桅船不稀罕,船主是个男子也没什么奇怪。但是如楚留香一般相貌俊美、气质出众,按照宋坊主那位挚友的原话就是“全天下最像我又最不像我的人”,出现在这么一艘船上,他的身份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不过经宋坊主这么一提醒,盗帅大人当即反应过来:“陆小凤也曾说,宋氏酒坊独步天下,无人可比。”
这江湖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灵犀一指陆小凤是出了名的知交满天下,可踏月留香的盗中元帅也不遑多让。这一来二去的,总有些人是他们共同的朋友,连带着让这两个极其相似又迥然不同的浪子也颇有交情。
之所以用上“交情”二字,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实在有些微妙。
——一见如故,相逢时可开怀畅饮,不醉不归;却又因为过于默契,如对镜观己,以致交深言浅,关于对方的消息竟往往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好比楚留香,他曾与陆小凤再加上一个胡铁花,三个人险些喝空了宋氏一家分铺的库房,自然知道这家酒坊的酒最得陆小凤钟爱。
可江湖上黑白两道都晓得,灵犀一指与宋氏酒坊关系匪浅,楚留香却要等到李红··袖从别的地方听来了,才能转述给他。这种人尽皆知的消息尚且要绕过几圈,更别提陆小凤私下是如何与宋坊主相处的了。
——竟是要好到,连细枝末节的小事都可以巨细靡遗地说给她听吗?
楚留香试着推己及人,立刻明白了这位女坊主在陆小凤那里是怎样的分量。
而这是楚香帅所以为的,宋坊主能一眼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