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添上油,木桌上放着亲手烧制的装满水的陶罐,他对着沉在罐底的河蚌才敢说出真心话:“三公主倒是有心上人,想来你也常听她说起过,是昆仑山上的显圣真君。”
河蚌吐出一串水泡。
不,三公主很少提起那个人。
她和河蚌说起过四海龙族,有总对着她吹胡子瞪眼的四位龙王,拿她毫无办法的龙后和哥哥姐姐。她甚至偶尔说起过那些想当年的往事,好比非要在极寒北海练习火系法术,险些一把火烧了自家叔父的龙宫,结果被怒上心头的父王千里追杀……
一件一件,历历在目。
可她说起“杨二爷”的次数寥寥无几。
——“我的命剑掌珠,断在一次历练的途中。杨二爷下山斩妖除魔,我自顾自跟上去了,没想到本事不济,不仅拖了他的后腿,还赔上了一把神剑。”
只有这样实在避不开前因后果的时候,那个人的名字,才会被西海红·龙若无其事地念出来。
河蚌却品不出这里面的深意。
抚养她的海夜叉虚长几百岁,又在人间混迹这么些年,对情爱却始终一窍不通。被这种榆木疙瘩带在身边,她能开窍到哪里去呢?
河蚌只能懵懂地张了张壳。
海夜叉便取出白布荷包,一边给她喂食,一边想着:再过两三年,又该换个村子了,不然一个总不见老的光棍未免太过招眼。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带着河蚌过日子。
如此过了数百年。
直到迎来了河蚌的化形雷劫。
妖族能否褪去真身,得天雷洗经伐髓,从而化为人形,是修行路上避无可避的第一座高山。只有翻得过去,才能继续遥望山后远方的风光。若是攀登到一半就夭折在中途,那也只能说是自己不得天缘。
河蚌对自己的斤两再清楚不过,心里便很是平静。
那一日,厚重黑云在头顶天空堆积,云层中隐有电光闪动,仿佛正有一条口含天威的雷龙摆尾穿行其间,随时都要降下妖族化形的三道天雷。
真身已经大如磐石的河蚌盘踞在不知名的山顶,蚌壳已经被红龙鳞·片活生生喂成了淡红色,打眼一看,像是这草木稀疏的小荒山竟有硕大红宝石从天而降。
海夜叉守在山脚,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
——机缘到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事,绝没有延后或者躲开的道理。而以河蚌当时的修为,三道天雷劈在身上,真可谓是九死一生。
但她竟然撑下来了。
海夜叉不知道是因为河蚌有龙鳞灵力护体,还是冥冥中西海红·龙仍在看顾麾下水族。
总之,雷云散去,整座荒山近乎化作焦土,飞奔而来的海夜叉努力瞪大眼睛,终于在满目狼藉里找到了伤痕累累的河蚌。
她已然是个眉目清秀的姑娘家了。
可有了手脚的河蚌还是蠢笨。
她未化形时,家中里里外外全依仗一个海夜叉,她每日里只需安生修炼。没有旁的妖族作比,河蚌很难了解自己的进度究竟有多迟缓。
等到自己能说能动了,即便是长在人类村落的小妖也能明白,她究竟有多四肢迟钝,脑筋愚驽。
——吃饭用筷子穿衣系扣子,这种三岁小儿都能自己做的事,她都要麻烦海夜叉从头开始手把手地教。
“不着急,咱们刚开始做人,总得慢慢来。”
海夜叉自认也并不如何出众,便很能体谅河蚌的心情,总是耐心地劝慰着。
村子里的百姓都在背后嚼舌头,那个人高马大不爱说话的汉子,不知从哪儿捡了个傻姑娘回来,长得不怎么样,还是个光会吃不会做的懒货。
妇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里做着活,嘴里说着话,个个都很纳闷那家汉子踏实能干,想说个好媳妇不是什么难事,怎么就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海夜叉最初不知道这些。
等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他这个老实人耳朵里的时候,看着家中抓着毛笔正在写大字的河蚌,他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屋里。
之后没多久,海夜叉就带着河蚌搬去了别的村落。
他们在人间走走停停。
没有人发现这对面目平常的男女来历不凡。他们只是这沧海里的一粟,是芸芸众生里毫无特别的两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某一天,海夜叉正在做饭,河蚌坐在他脚边的小马扎上,帮着往灶洞里递柴火。两个以灵气为生的水族,正正经经地操持着无甚必要的一日三餐,活得与村子里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爹你睁开眼看看我!你别走!你还没抱上孙子呢爹!”
“爹——!”
河蚌听出那是张家小栓子的声音。
那个从海夜叉手里买野味总要咧着嘴压价的凡人,生得瘦长身板,年纪不大却学着村里老汉抽旱烟,上下牙都黑了好几颗,声音哑得像是成日里染着风寒。
她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声音也能尖利得近乎破碎,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逼出来,针尖似的直往人心头扎。
海夜叉切菜的手一顿。
河蚌茫茫然地抬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