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想到这里,西海红·龙的目光终于不易察觉地缓和了些。
——不管怎样,哪怕是在浊气升涨的关头,也还是有人想着她,念着她的,相隔千里之遥,也惦记着要给妹妹送上一杯新茶。
这就够了。
“二爷。”
她把茶盏送到显圣真君的手边,就着这氤氲而湿润的茶香,敖灼的语气似乎也轻了下去。
“你我成婚,到如今已有多少年?”
“五百年整。”
他声音平和,却不带一点迟疑。敖灼看了真君一眼,又问道:“玄光鉴中,我自囚真君殿又是多少年?”
显圣真君这便顿了一顿:“……五百九十三年。”
敖灼加加减减一番,托脑子跟得上的福,几乎是立刻就算出了结果。
——这就是说,按照太虚玄光鉴倒映的命轨,西海红·龙会在两千一百九十三岁那年死于天魔大战?
一条享年两千余岁的真龙。
敖灼无声冷笑,面上却还是没有变化,只是接着道:“二爷为我,长久以来处处违反天命,逆而行之,我原是该感激的。”
真君眼底似有波澜微动,又极快地平静下来。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你我之间,不必这般生分。”
“不对,生分了才好。”
敖灼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却不饮,只是圈在掌中把玩着,杯中波纹映在她的眼眸之中,像是盛起了四海涌动的水光。
——也像极了不肯滴落的泪光。
杨戬将将松下的肩背又绷紧了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眼前这个被他明媒正娶迎回杨府的妻子,是不是也像玄光鉴中的那个阿灼一般,终于要被不懂情爱的显圣真君逼得落下泪来。
敖灼却没有哭。
她还能一手撑着额角,用一个相当放松的姿势,慢条斯理道:“夫妻五百年,二爷不曾委屈过我,府中一切都交由我做主。赶上四海大事,不需我多说什么,二爷便都替我准备好了,我只管出门就是。”
“二爷性子好,从不与我生气。便是我故意闹腾起来,你也多半忍让过了,成亲以来从不曾与我争吵。”
“我坐镇岷江,不能如从前一样四处行走。二爷便替我寻来许多新鲜玩意,各色美食也不曾断绝,唯恐我这么条贪玩贪吃的红·龙馋出个好歹。”
“若是我实在闲不住了,二爷便会陪着我漫无目的地乱转。昆仑雪,江南雨,九重天阙……”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终于有一丝轻浅的笑意转瞬即逝。
“……我一时兴起,要去寻意安的不痛快,你便连阴气森森的酆都鬼域都陪我去过了……”
五百年啊,就算压上一个孙悟空,都足够逃出五指山了。可敖灼一一细数起来,却仿佛桩桩件件都发生在昨日,清晰得连彼时的显圣真君说了什么,笑了几下,她都依然历历在目。
成亲后,杨戬对待妻子是真的挑不出错。他生性沉稳自持,不会像寻常小儿女一般黏腻痴缠,也未曾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可是那些他没有说出口的心意,早就在数百年如一日的温柔体贴里尽显无遗了。
时至今日,就连敖玉的态度都已经有所松动,虽然无甚好气,但总算能对着真君喊上一声“妹夫”了。
这便足以看出真君待敖灼是好是歹。
——在任何人的眼里,显圣真君都应该是最无可挑剔的丈夫。这世上,对于为人夫者所有的要求乃至于奢想,他都一一做到了,做好了,做全了。
“千年苦恋开花结果,我有幸做了你的妻子,被你这般照料了五百年,若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恐怕连天道都要记我一过。”
敖灼似是莞尔。
“但我听二爷说了这许多,竟凭空多出来一桩心事,如果得不到答复,便怎么也说不上圆满。”
真君安静地凝视着她。
敖灼一向喜欢他这双眼睛。初见时,她便觉得这位玄衣真君的目光清朗又深邃,似是另有一番沧海,让无法无天的西海小魔头无论如何都想要闯上一闯,去他眼中的海角天涯看上一看。
就算朝夕相伴了五百年,换做凡人夫妻,早就已经白头到老几生几世了,可敖灼这么看过去的时候,还是觉得真君的眼中天地浩荡,藏尽人间。
显圣真君轻声应道:“问吧。”
短短两个字,分明语气平缓,却仿佛已经懂得了妻子还没有说出来的心事。
“二爷娶我,待我这样好,到底是因为心中有我,还是因为……”敖灼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你要救我?”
真君双唇微张。
“已经到了这里,二爷,就莫要哄我了吧。”
显圣真君便重新抿起了唇,让刚刚那一句还未出口的话再也没有了说出口的机会。
半晌,他直视着敖灼的眼眸,终于道:“……抱歉。”
一日之内,他第二次对妻子道了歉。
第一次是因为真君想要隐瞒天魔大战的消息,他骗了敖灼。这第二次,却是因为真君再不能隐瞒了,他说了真话。
——而他的真话是,抱歉。
敖灼撑着额角的手微微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