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汉子就故意当着文化人桓谭的面唱这歌,打他脸呢!
“就当那吃食喂狗了。”桓谭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挺高兴。
这才是真实的民间之音啊,他们喜爱什么唱什么,怨恨什么唱什么,不无病呻吟,不故作姿态,以我口写我心,这才是桓谭在经历新朝覆灭的彷徨后,想要寻找的东西。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当初能尽到责任,将这些血淋淋摆在王莽面前,或许……
只可惜,没有如果。
晚上在牛棚里,黑灯瞎火没事干,更没有女人,桓谭闲来无事,口述教刘盆子诗三百时,就说出了心里话。
“太史公说,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其实不然。”
桓谭道:“十五国风、小雅,多采自民间。豳风之《东山》有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写士卒出征多年,回家时悲喜交集、喜胜于悲。豳风《七月》则按季节先后,从年初写到年终,从种田养蚕写到打猎凿冰,全诗尽是民间劳作之苦,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非亲力亲为不能作也。”
“今世之人以为诗皆典雅,只是因时移世易,当初的民俗俚语,成了现在的雅言。”
“至于《伐檀》《硕鼠》《相鼠》《南山》《株林》等,言辞简朴,或讽刺贵族不劳而获,或揭露诸侯贪得无厌。”
桓谭的这种理解与过去解诗总跟政治、讽喻挂钩的大为不同,解得直白,刘盆子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吾家过去是侯,庄园很大,奴婢上百,也是不劳而获,贪得无厌?”
桓谭从不考虑弟子的情绪感受:“至少赤眉便是如此想,否则为何如何恨你,恨刘姓宗室?”
这话让刘盆子缄默了,这心地善良的孩子大概会难过一整夜。
没错,汉家诸侯、王子侯,俨然可以对标春秋战国时的公侯伯子男和卿大夫们。
只是,殷周的庶民只敢在歌谣里反抗,如今的赤眉,却是直接揭竿而起,将淮北平原上一座座坞堡如打烂贵人脑袋一般攻下。
但这之后呢?他们,赤眉军,当真迎来乐土了么?
到了次日,桓谭他们在一片嘈杂中醒来,而外头也来了一个模样和刘盆子有几分相似的人,额头上抹着赤眉,却穿着一身溪水里洗太多次有些破损的儒服,正是刘盆子的兄长刘恭。
赤眉打到现在,虽然依旧鄙视文化人,但也需要点会算账识字的,刘恭就在本营从事身边听侯调遣。
他找到刘盆子,就立刻将怀里的东西交给他,那是一些吃食和衣物,都是如今赤眉最稀缺,刘恭一点点省下来的:“吾弟,我要走了。”
刘盆子有些惊慌,他们在淮北待了太久,久到刘盆子都快以为,赤眉要在此长住了:“兄长要去何处?”
刘恭道:“樊巨人在集合三十营众三老,点了至少大半丁壮西行,我被从事点名,也要随军。”
赤眉三十万,是包括随军老弱妇孺的,但比例不多,因为体质太弱的,要么死在了家乡,要么死在了路上,至少有二十万男丁,抽调一半……那就是起码十万人啊!
桓谭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前几次刘恭来见刘盆子时,还颇为振奋地说,赤眉有意与南阳更始皇帝和谈,若能顺利被招安,汉家天子一定会将他们这些被赤眉关押的刘姓宗室子弟赎回去。
当时桓谭就讥讽道:“汝等又不是舂陵刘,而是城阳刘,八竿子打不着,于刘玄而言,路人罢了,难道还想让他叫你一声皇叔?”
那会刘恭还红着脖子反驳,可如今却眼中垂泪,看来这趟西行,多半不是归降,而是赤眉要和绿林火并啊!
刘恭朝桓谭重重作揖:“吾弟就拜托桓公照顾了!”
“这说的什么话。”桓谭嘴里没好气:“这小半年,分明是他在照顾老夫。”
刘恭长作揖告辞而去,刘盆子垂泪看他,转过头问桓谭:“夫子,赤眉会赢么?”
桓谭沉着脸:“不管输赢,都是好事。”
“赢了,剩下二十万就能去南阳吃食,省得在此饿死。”
淮北已经快被赤眉啃光了,虽然开春后赤眉终于想起种田,但撒下去的种子得秋天才能收获,谁能捱到那时候,再者,海岱的土质和淮北大不相同,某个赤眉兵在故乡是个好农夫,来此后第一年却不一定能种出多少粮食。
“而若是输了……”
桓谭幽幽道:“你的枷锁也解了,岂不也好?”
刘盆子哭道:“如今也挺好,放牛不算劳累,我宁永为牧儿,也希望赤眉能胜,兄长平安。”
真是个好孩子啊,桓谭这一刻有点心软了,也不说阴阳怪气的话,只道:“放心,赤眉定胜,以老夫听各方传闻来看,那绿林更始皇帝刘玄……”
似是想起某个被自己错料低估的人,桓谭摸着刘盆子的发髻,嘴边露出了一丝笑:“一介乡里之士罢了!”
……
二月二十那天,赤眉大军出发。
桓谭带着刘盆子远远看着这些背井离乡,衣衫褴褛,唯一亮色只是额头一抹红土血迹的赤眉兵出征。
桓谭想起,他们所在的县叫“龙亢”,《易》云,上九,亢龙有悔。上九之数,乃是亢阳之至,大而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