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翁,新室的大忠臣田况,便是在京师仓以北不远处被击败,最终自尽而亡,殉了国。”
在华阴县京师仓下车换船时,第五伦拍着船栏,遥指北方如是说。
此言激得本来愣愣出神的王莽怒从心起,骂道:“只恨当初瞎了眼,不识忠奸。”
第五伦脸色厚如城墙,闻言反而大笑起来:“听王翁之意,吾乃乱世之奸雄乎?”
王莽冷笑:“然也,亦如荀子所言,听汝言则辞辩而无统,用汝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弄权欺世、窃取高位,是之谓奸人之雄也。”
“王翁骂我不学无术、不能顺汝心意,可以,但若论和齐百姓嘛……”第五伦摇头:“王翁与我之间,恐怕差了不少。”
言罢,第五伦只上了自己的御船,而王莽则乘后面的一艘,让少府宋弘“照拂”他。
他们乘船走的是水路,这条运河名叫“漕渠”,乃是汉武帝时所建,顾名思义,是为了关东漕运入京方便而修。自长安西南昆明池起,引渭水流经长安城北,切穿龙首原北麓东行,沿途接纳浐水、灞水,经鸿门、华阴京师仓入渭,长三百余里,此渠较蜿蜒曲折的渭水更加笔直,能使京师仓到长安的漕运从六天缩短为三天。
不仅便利运输,渠水还能灌溉新丰、华阴等地上万顷土地,让这儿成了继渭北、周原后,关中第三大的粮仓。如今关东战乱,漕运断绝,关中不但要自给自足,甚至还要供应军粮,此地就显得更加重要,御船向东航行时,但见两岸人家都在忙碌:如今是四月份,抽芽的粟苗需要照料锄草,麦子开始由青慢慢向黄变化,正是急需水的时候。
除却人工的提水外,自去年起,如雨后春笋般建遍关中的水力器械也修到了漕渠两岸,当然,上林苑和渭北少梁山的树木自然再遭到重创,连第五伦都自嘲说这是“饮鸩止渴”,但却不能不做。随着大量壮劳力东去输送粮秣,支援对南阳、兖豫的战争,大后方的劳力缺口,就得靠水力器械来补上。
宋弘方才也听到了王莽和第五伦的对话,此刻只道:“王翁还记得,始建国年间的丈量土地么?”
王莽颔首,当然记得,那是王莽上台后,意识到一切问题都是土地问题,兴致勃勃开搞的,弄清楚天下有多少田地,就能按照他设定的井田制,重新均分,如此则天下大定了……可十五年间,这桩事就始终没办成。
宋弘当时也参与了此事,叹道:“仅仅是漕渠旁土地,花费数年,一共上报土地一万一千顷,较汉武时,才多了一千顷。”
他告诉了王莽一个可悲的事实:“可实际上,武德元年,重新测量关中土地,却量得渠旁沃田,有一万七千顷!”
凭空多出来六千顷,当然不是十年间新开的,而是瞒报的。数字出入不算特别夸张,但这是关中京畿,天子脚下尚能如此隐瞒,其他州郡,报上来的田亩数字,与实际相差几倍甚至十倍,则是寻常事。
宋弘虽然主管少府,但对搜粟校尉任光管辖的田土也颇为清楚,说道:“如今度田量地只在关中进行,然渭北、右扶风均如此,实际田亩较新室时地方上报,往往多出小半。”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想当初,王莽想重测田地,结果惹得满朝反对,不得不将锅甩给主持此事的大臣,让他们下野。按照井田重分土地的计划,也从官府强制,变成了“呼吁良绅自觉进行”,结果可想而知。人家非但不肯分田,连田租都不想如数上缴,随便编个不算离谱的数字让官吏报上去,王莽却一点办法没有,上下利益捆绑,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能杀几个复汉的刘姓宗室,却动不了这群地头蛇。
连最起码的丈量都做不到,谈何均田?王莽别无他法,又不敢直接掀桌子,故而只能通过改革币制和五均六筦,试图掏空豪强,充盈国库,结果适得其反。
如今,当初死活没法丈量清楚的土地,在魏却轻而易举完成了,是关中豪强的觉悟变高了么?
那是自然,宋弘亲眼所见,觉悟低的关中豪强,都在第五伦创业初期,就在各种“通刘伯升、通绿林、通隗嚣”等罪名下,在一次次大清洗中被铲除殆尽,且家产还被魏军查抄,坞堡也被捣毁没收,渭北三十二家的冤魂,还飘在五陵上空呢。
因为类似的事干得太多,以至于彭宠管事的廷尉官署,被百姓戏称为“收地廷尉”,为此赫然造反的也有几家豪强,但因为没有外援,往往在谋划阶段就被镇压,顺便又兴起大案,连累了一批姻亲。
宋弘指着渠边连绵成片的大田,往往广近十顷二十顷,旁边则是庄园,过去那是豪强的私产,如今田边却插着官府的旗帜,代表被没收的土地,农夫埋头在里面耕作,田埂上则坐着戴草帽遮阳的屯田兵监督。
宋弘道:“这些大田,官府从获罪豪贵手中没收后,授予作战有功士卒,彼辈不必亲自下地,自有官府从流民中募佃农为其耕作,又专设农都尉管理,统筹引水灌溉等事宜。”
最终的收成被一分为三,佃农拿四成,作为小地主的士吏家中可分得三成,官府也拿三成,作为田租。
王莽时,面对瞒报摊牌的豪家,一成田租都收不上来,第五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