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奕欢知道,他快死了。
虽然他今年只有二十五,但先天不足,再加上这些年来殚精竭虑,身体亏损太大,早已无力回天。
又或者,还是用“驾崩”二字比较贴切,毕竟,他是一国的国君。
兰奕欢是正平年间大雍皇帝的第七子,非嫡非长,但最终在皇子们夺位之战中胜出的人是他,先帝在弥留之际赞他曰“兰庭芳草,孤胆无双,吾家公子当如是”,故以玉玺传之。
他登基为帝时,只有二十岁。
登基三年,他诛杀叛党,打压外戚,将朝堂一举肃清,结束了多年的党争局面。
登基五年,他对外兴兵,重创了接连在边境作乱的游牧民族,将他们驱逐到了草原深处,外患平息,海晏河清。
至兰奕欢二十五岁生日这一日,正是中秋,天下咸伏,万国来朝,举国上下同贺陛下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宫中亦是好一场盛宴。
年轻的一国之君高居上座,满眼繁华锦绣,听着人人恭维逢迎,吃的没滋没味。
美玉般的手持起琉璃杯,放到唇边,轻轻一啜。
“这酒绝对不是三十年的花雕。”
兰奕欢叹气:“超过二十九年,朕就把坛子吞了。”
象牙筷在一道菜中戳了戳,又索然无味地放到一边:“笋尖隔夜,就像啃树枝,秋白戏红娘用的不是江门白菜,十分难吃,还有这道黄焖鱼翅汤汁火候不足……不是,等等,鱼翅呢?”
旁边伺候的高广盛躬下身子,低声说:“陛下恕罪,这一道是黄焖粉丝汤。”
兰奕欢:“……倒了。”
高广盛身子躬的更低,却没动。
兰奕欢道:“你在笑,给朕抬起头来。”
高广盛不敢抬头:“皇上是圣明仁德之君,励精图治,不爱奢华,说这样的话,自然是开玩笑的。”
兰奕欢往后轻轻一倒,靠在椅背上,轻声感叹道:“可朕都是装的啊,朕好棒。”
高广盛:“……”
要不是装的好,朝堂上那帮老头子又怎么可能都站在他的一边呢?
不过如今,大概是骗人的报应来了,辛辛苦苦当上了皇帝,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这些年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没少操劳,眼下人都要死了,连口顺心的饭菜都吃不着。
惨。
想起不久前太医说的话,兰奕欢轻轻咳嗽两声,高广盛拿了件披风,披在他的肩头。
他不大想吃饭,便瞧瞧底下的人。
昔日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了。
太后只在开宴的时候吃了皇上敬的一杯酒,便早早离席,满朝都知道,在先帝未去时,还是贵妃的太后便不喜欢这个次子,所以谁也没敢多说什么。
大皇子三皇子昔日谋逆被羁押天牢,皆已身亡,四皇子早夭,五皇子是皇上的同母兄长,陪着太后回宫叙话,六皇子谨小慎微,这等热闹场合皆称病避席,八皇子被发配去看守皇陵。
这就是皇家的命运。
而他作为胜利者坐在明堂上,却总觉得自己的双脚踩在一片血泊里,腥而冷的血气永远萦绕在鼻端。
有人曾慈爱地叫他欢儿,有人曾欣喜地叫他七弟,有人曾崇敬地叫他殿下,也有人曾憎恨无比,咬牙切齿地大喝他的名字“兰奕欢”……
而现如今,不管喜怒爱恨,都再无人唤他,他只剩下一个称呼,就是皇上。
——等等,下面其实还有个能作伴的。
兰奕欢突然想起一件事,转着手里的酒杯道:“高广盛,前几日李尚书同朕说,他家女儿瞧中思王了,央朕赐婚。你去与他说,思王难得回京城一趟,让他自己问吧,思王若是也有意,朕便在这宴上赐婚。”
思王,就是他的二皇兄兰奕臻,也是曾经的太子。
他昔年外出边关征战,收到皇上病危的消息,本来想往回赶,谁料路上碰见了山洪,就耽搁住了。
足足与京城断了三个月的联系之后,太子以及其麾下大军才脱险返程,皇位已经旁落。
他抵达京城的那一日,恰好是兰奕欢的登基大典。
到底是当了这么多年太子的人,论名正言顺,论长幼次序,论朝中势力,兰奕臻当时趁着兰奕欢皇位还没坐稳,都尚有一争之力。
但他并没有,就那样痛痛快快的,屈膝臣服了自己的弟弟。
后来,更是自请戍守边关,不结党,不营私,出生入死,从无二话。
总之,这个兄长跟他素来不是一个阵营的人,但识趣、聪明,兰奕欢也一直没有薄待他。
——只是时常看不懂他的性子。
他生辰,兰奕臻回京贺寿,带了满满一大箱子的珍稀药材当作贺礼,全都对他的症,但人来了,礼送了,也不上前说话,只是独自坐在暗处的席位上喝酒。
周围一圈人,硬是没敢往他那边坐的。
兰奕欢眼睁睁瞧着高广盛去传了话,李尚书家那名李小姐粉面含春地捧着酒过去了,依稀听着是在说,“小女对王爷……陛下说……”,但尚未说得几句话,兰奕臻便霍然起身,把李小姐吓了一跳。
他却一言不发,径直朝着御座这边过来了。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