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阁门一瞬,眼前重又映入那方黑曜石插屏,高逐晓感到一种滞涩的熟悉。人生如若逆旅之行,光阴为百代过客,不知不觉间,她已于阔远江湖上游历了这般久。彼时流亡的狼狈不堪、寄人篱下的小心谨慎、亲人离散的锥心之痛,及至今日,俱已化为寸缕轻烟四散飘逝,她依旧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却并不孤独,反更加勇敢。
不敢对过去太长思忆,进去以后,她二人便四下寻摸。初始时,阁内阒寂得可怕,竟似空无一人,可楼台布设整洁如常,并无打斗痕迹,想是曲阁主已召集所有子弟对峙一处,此亦可见朝廷之用心良苦。只是不知,宋千山他们究竟在哪,双方交战如何。
正转转绕绕不知南北,头顶上却兀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高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这不可不谓之缘分……”
闻言,高逐晓瞬间警惕更甚,仰首去寻那声音的源头。只见那男子身着黑金窄袖长衫,正满面安然地坐在不远处的房瓦上,但准确而言,他是坐在房瓦上所架一把竹椅中。坡面为便于雨水排流而往下倾斜,可他坐于其上却如履平地。
在他身侧,还搁着一只三条腿的小桌台,桌台上置了一坛酒,皆是如同钉在房瓦上,一丝不移。
“竟不知赵楼主亦在此处,消息当真是灵通。”高逐晓盯着赵禀竹,冷冷道。
赵禀竹闻言笑道:“我也不知姑娘会在此处,还当姑娘脚马山之际便香魂归故了呢。”
“那倒是令楼主失望了……”
高逐晓一面同他搭着闲话,一面悄然观察着周围情状。只算明处的人,估摸不过百。倚竹楼素来好借自然地理,以其为助力,尧天阁不似当日脚马山上紫竹林,这些弟子手中却人人拄了根窜天绿竹,竹节宽窄不一。最宽的三寸有余,最窄不足半寸,排成方阵严守以待。可暗处所伏,她一时也摸不清底细。
赵禀竹仍是言笑晏晏,伸手倒了杯酒,却并不即饮,反以指作弹,只听震杯的嗡鸣交杂着酒水涌动的清脆声出,酒杯已倏然飞至赵翩跹身前。她抬剑挥斩,那酒杯却并未自中割裂,反顺着之前的轨迹重回赵禀竹处,在将分未分之时紧紧握住,又一饮而尽。
“好剑法!”赵禀竹称道,后又对她略略打量一番,“赵某虽未曾见过这位姑娘,且大胆一猜,可是‘柔剑似水’赵成家的女儿赵翩跹?说来亦是我赵某的本家了。”
赵翩跹并不领情,抬剑指道:“你少攀亲带故的,本小姐才不稀罕!若是真有本家之谊,倒不如坦言阁中子弟所在,为我二人让道!”
赵禀竹听了,面上不急不躁,先是将手中那只裂开的酒杯轻放于桌台,可他手已收回时,那酒杯竟似完好如初,与一般无二了。
“赵姑娘是性情中人,行事明利。赵某尽本家情分,倒是可以告诉你,宋千山方从此处经过,去往北面的青云筑。只是这第二桩事,恕赵某实难从命了。”
青云筑前,曲静幽从未想过,自己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还能率领阁中一众子弟洒血奋战。年轻时候,他总为自己而战,那种热望激扬的少年意气,总在胜利的一刻焕发令人永生难忘的快意。今日却不同,他将为自己已然逝去的半生而战,亦为守护自己的家园一战。
宝刀知其老而不认,方谓宝刀未老。
立于他身前数丈以外的,便是“强笑众生”四大高手中的三大。强万钧双手抱臂,强健有力的肌肉在此间暴露无遗。他身侧所立面容清俊的男子,头戴青丝纶巾,手上执一把轻巧的素罗扇,却有几分女子的温婉雅致,便是四大高手排行老二的文众。莫玉生方才过来,身前携了李元兆站在他二人身后,如此便构成上千缇骑领首,同曲静幽所带尧天阁子弟默然对峙。
大徵弟子虽环绕在侧,人数不及缇骑,却似群龙无首,并未见其宗主亲自前来。
就在这静默之际,文众率先迈步上前,手中罗扇优柔摇动,眉目似水,却是化水作箭,悠悠开口道:
“曲老阁主,圣上已同我等说了,若你愿虔心归降,让出阁主之位,并交还剑隐宝器‘太虚镜’,我等绝不会动你尧天弟子一根汗毛,尧天阁仍可做尧天阁。可若你偏要负隅顽抗,同朝廷势不两立,那我等今日不踏平此阁,实再难有颜面回襄面圣。自古君子贵在审时度势,因势谋定,两相利害,应无需我再多言。”
曲静幽闻言,从容笑道:
“‘尧天阁仍可做尧天阁’,这真是我曲某人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我今日与众弟子在此,为我江湖中人守持一方净土,可到了你文众嘴里,竟变成‘负隅顽抗’。国之将亡,无谓庙堂;江湖不存,何来尧天!”
话毕,还未待文众再答,曲静幽蓦地自身侧刀鞘中拔刀,果是把难得一见的好刀,刀柄看来用时不短,可刃尖却仍如宙宇繁星般璀璨生辉。他伸出左手,拿刀刃于掌心划破,鲜血洒落身前,他仰头慨然道:
“阁在山河在,亡人不惧生。凡有我曲静幽在世一日,便一日不许尧天阁落入贼人之手。“
“尧天众弟子听令,只可进、不可退!如有投降逃逸者,自不再为我尧天子弟,就地格杀,生死勿论!”
“遵令!”众弟子闻言,俱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