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沈颐宿在了苏清欢的小院,她院中也有一棵常年花开不败的梨树,他躺在床上辗转许久,最终起身下床,推开了窗户。
浅淡的梨花香入鼻,他望着院内的梨花树,突然觉得爱往树上钻算不得什么坏毛病,所以,他也钻到了树上。
他倚靠在树干上,伸手摘下一片梨花,而后垂眸,看向了大开的窗户,看到了屋内那张檀木床。
以及,他凝眸盯着屋内那张床,那床缝里似乎夹着一张纸。
沈颐又回了房间,然后找出了床缝里夹着的东西,那并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娟秀的四个大字:夫君亲启。
他扬起了嘴角,拿上了破空枪、染霜剑和苏清欢留给他的信,转身去了后山。
今夜也是一轮圆月,明亮的月光下,沈颐盘坐在苏清欢的墓前,打开了那封书信,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
夫君,若是你看到了这封信,便说明我已经死了。有许多事,生前未来得及同你说清,故留书一封,望可解夫君之惑。
我生于大雪,得娘亲给了一世清欢的名字,爹爹便希望我事事顺遂,不求富贵权势,只愿我身体康健,此生平安。
我如他期盼的那般长大,而后被师伯带回师门,得知身中火毒,命不久矣,幸有先生在,保住了我的性命。
那火毒虽被先生解了大半,可体内剩下的余毒,亦能要了我的命。
为避免余毒复发,我不再习武练剑,惧热畏寒,不再劳累,不再忧思,简而言之,我当时经常躺在床上发呆,连屋门都很少出。
后来,我身体好了些,能出屋走动,便常去婆婆那里,同她学会了做糕点。姐姐也来看我,教我弹琴,我便逼着师兄陪我一起学。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师兄外出历练,我便在家等他,他会给我写信讲些江湖趣事,会专门为我回家搭了座秋千,会逗我开心……
他是世上最好的师兄,他希望我不受任何拘束,一生无憾。
他在外游历了许久,还给我带回来一位师弟,就是小黎,将小黎留在家中后他便又走了,而后,因为小黎,我知晓了齐门门规。
为了不被门规束缚,我趁着师兄不在家,拉着无双,以苏三之名入了江湖。
所以,在江湖人眼中,齐门苏三,聪颖多谋,算无遗策,且内力深厚,无人知晓,她其实身娇体弱,宛如个病秧子。
但我确实内力深厚,只不过这内力并不是我的,而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多年来,它护着我体内各处经脉,压制余毒,保我性命无恙。
再之后,我便代替姐姐嫁给了你,成为了你的夫人,结识了阿英,心中无憾地度过了许多年。
至此,夫君的困惑已全解。
可我却还有件早已放下的事郁结在胸,久久不能释怀。
前人曾言,人死前总会想起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与事。
我从前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直到此刻,那段被舍弃的过往终日盘踞在脑海中,我方才明白,原先并不在意,不是因为已经舍弃,而是大限未至。
元成十二年,我曾应过一位小将军,等他归来,八抬大轿、迎我入府,娶我为妻。
为了他,我化名苏三入了江湖,让世人皆认为,齐门苏三和苏家苏清欢是两个不同的人。
夫君,我愿意代替姐姐嫁给你,从来不是因为我仰慕你,而是因为,我幼时便心仪于你,我若嫁人,只会嫁你。
我知你已忘了此事,故我也想忘了,却没能做到,还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所以,我想,既然忘不掉,便不忘了。
不仅如此,还要让你记起,记起你曾救过一个小女孩,应过她要娶她为妻。
念到这里,沈颐便放下了书信,他望着墓碑,轻声说:“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
“只是当年忘了问你的名字,认错了人,赴错了约。”
他上前倚靠在她的墓碑上,望着天边的圆月,声音很轻:“其实我曾经也一度耿耿于怀,为什么你不是幼时的那个小女孩?”
“后来我释怀了,因为比起那个小女孩,我更想要你。”
“所以,苏清欢,你也释怀吧。”
他望着脚底的染霜剑,弯身拾起,染霜剑独有的寒气从掌心传来,他的眸中满是茫然。
脑海深处突然冒出一道声音:你想见她吗?
见谁?苏清欢吗?
他启唇,吐出个想字。
长剑突然离鞘,雪亮的剑身映照着空中圆月,随即径直划过他的脖颈,而后落回他的手中。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我送你去见她。
沈颐愣了瞬,回眸看了眼墓碑上的字,嘴角微扬,同手中的染霜剑道了声谢。
鲜血自脖颈流出,他向后倚靠在墓碑上,握着染霜剑的手垂在身侧,五指微松,他微扬着头,满树梨花映入眼眶。
一阵风拂过,半树花落,宛若飞雪。
她给他的书信随风而起,翻动了几次最终停在了血泊中,在彻底闭上眼之前,他想,如此才是极好。
他与她毕生都在为了彼此为难自己,直到最后,方才为了自己,为难一次彼此。
永安八年四月十六日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