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紫袍男子,我最爱做的事啊,就是负手立在小院中,看天际云卷云舒。
从日出一直看到日落,怎么都看不厌。
可是啊,为何我看过了那么多的云,走过了那么多的桥,喝过了那么多的酒,却再也见不到那个正当韶华的女子呢?
*
我犹记得,初见她时,正是杨柳依依的新春。
那日,她身着水绿襦裙,仙姿玉质,像极了袅娜的柳枝,扰乱了我一池春水。我内心有些慌乱,不敢与她对视。
她却没有丝毫羞涩之情,反而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前,指着我说:“你就是那个作诗的叶朗?三日后清明踏春,我要烧一炉博山香等着你来。”
理智告诉我,私相授受,绝非君子所为。但望着她那灿若星辰的双眸,我竟鬼使神差般地答应下来。
回到家后,堂弟欲言又止,经过我一番追问他才告知我真相。
原来堂弟曾在她家附近吟咏我作的诗。她听到后,内心触动,心生仰慕,便手断衣带,打成同心结,请求堂弟约我来相见。
堂弟一时兴起,便答应了她的所求,这才有了今日的初见。
我有些讶异,也有些激动——我的诗一向深曲隐晦,不易理解。可是她却懂我。
情起,不过一瞬。
然而,似水柔情,最终还是抵不住冰冷残忍的现实。
“大哥你可想清楚了。咱们叶家乃书香门第,祖上世代为官,断不能娶一个地位低下的商人之女。”堂弟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况且你正在应举,名声上容不得半点瑕疵。”
那一瞬,我目中的火光浮浮沉沉,最后终是幻灭。
因为我别无选择。在我朝,婚配嫁娶讲究门当户对,我如果执意要娶身为商人之女的她,怕是会名誉扫地,影响应举。
而那时,在朝为官的祖父、父亲早已去世,家中的荣辱皆系我身,我不敢放纵。
更何况,母亲还盼着我迎娶高门贵女,以助我仕途高升。
从小被家族、母亲寄托重望而长大之人,其实根本别无选择。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三日后,我没有赴约。
第二年,我高中状元。
*
我接到她要嫁人的消息时,正是雨雪霏霏的冬日。
那时我正和好友围着红泥小火炉,饮一杯新醅的绿蚁酒。消息传来时,我只觉心口一疼,慌乱中失手打翻了桌上的酒杯。酒香四溢,熏得人微微眩晕。
我紧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那里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即将破土而出。
我觉得我快控制不了自己了,我隐隐约约觉得,是时候该去做点什么了。
我想夺门而出,母亲却在这时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来人,收拾一下。”
很快,身着锦衣的丽人就安排下人,将残局收拾干净。
甚至,她还亲自拿帕子沾了温水,温柔地替我擦着微醺的面庞。
见我直愣愣地望着她,她急忙低下眉眼,不自觉揉着帕子的一角,不安地问道:“夫君,可是妾身伺候不周?”
哦,是了,这位锦衣丽人不是别人,正是我那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是我恩师的女儿,是真正的名门闺秀,而且贤惠温柔,除了不爱诗文外,哪里都好。
而且,娶了她之后,我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而母亲也终于苦尽甘来,实现了她毕生的愿望——重振我叶家之名,以慰父亲、祖父在天之灵。
一切都很完满啊。
我退后了一步,呆呆地望着母亲舒心的笑容,妻子温顺的面庞。胸腔中的力量,在不知不觉,慢慢消弭得无影无踪。
甚至,我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我想,剩下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似乎也挺好的。
可是啊,当时的我并没有发觉,在这种错觉的掩盖下,有什么东西正从我心底,一点一点剥离。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只是那时,我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懂得这个道理的那一日,我正在作诗。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告诉我她去世了。
我愣了愣。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这些年我按照母亲的意愿,不断往上爬。虽然用了一些自己嫌恶的小手段,但结果是好的——我的官越做越大,彻底光大了我叶家门楣。
后来,母亲想含饴弄孙,我也和没有感情基础的妻子“恩恩爱爱”,生了一大堆儿女。
功名利禄,如花美眷,绕膝儿孙,我的人生似乎圆满了,以致于我很久都没有想起过她。
我想,我终于把她忘了。
所以,即使听到这个噩耗,我也依旧平静——只是手抖了一下,毁了诗作而已。
其实,从很多年前起,我就达到了“无悲无喜”的境界了,今日的失误不过是年纪大了,拿不住笔罢了。只是到底扰了我作诗的兴致,我把纸一揉,便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的柳树银装素裹,但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素白的冰雪下,刚冒出的新芽。
那芽儿,嫩嫩的,软软的,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