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厢房内,段烈半跪在床榻旁握着林氏的手,有些百感交集。
林氏望着一夜之间胡茬冒满脸的丈夫,心疼道:“我刚刚休息了一会,又吃了点东西,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别担心了,这是好事不是么?”
段烈哽咽着点头,将头靠过去轻轻依在林氏肩头:“嗯。对不住,我……”
林氏都被诊出孕两个月了,自己这个做丈夫的竟然浑然不知。
林氏摸着段烈的头,安慰道:“咱们都是头一次做父母的,一开始糊涂些也没啥,我听说还有那肚子都老大了才后知后觉的人哩!一问就说以为是长胖了哩!不过,这也说明这孩子知道疼人,这么无声无息就来了,半点也不折腾他娘,这一点,就比他老子强。”
段烈被逗笑了一下,又坚定握着林氏的手向他保证:“我……我一定不会叫你们娘俩吃苦的。”
林氏故意道:“哦?是么?半个月前不知道谁在地里不过干了两日活,便每晚缠着人来捏肩捶背?”
本是打趣的话,却说得段烈红了眼。
林氏忙道:“我那是玩笑哩,你莫当真。我既然嫁给了你,自然是要一辈子依靠你的。你快把眼泪收一收,小心孩儿笑话你!”
段烈却将头靠在林氏怀里:“且过了今日吧,孩儿如此懂事,定会体谅他爹的。”
林氏知道段银生的去世对段烈的打击有多大,段银生还在时,即便不良于行久不理事,但那是他的父亲,只要他在一日,段烈便可做一日耍赖的顽童。
段银生走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自小顽劣的幼子。
早早辍学,即便被段银生拎着藤条吊起来抽,也坚决不肯再上学的幼子。
也是他亏欠最多的孩子。
家里负担真的是太重了,前两个儿子读书已耗尽了这个家的所有。原本,还指望着长子出头后能拉拔一下底下的弟弟们的。
谁知段焘飞快地成了亲,又干脆地搬到县里,最后连家都少回了。
二子虽心善,却屡试不第,自己的小家尚且要靠岳家扶持。
段烈自小聪明,头脑比几个哥哥都灵活。若说段照是实在读不下去了,段银生信。但段烈说读不进,他是打死也不信的。
是以段照说不读了,段银生只问了一句“是否想清楚了”便罢。段烈那里,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一顿鞭子。
那一顿鞭子抽在段烈身上,更是抽在段银生心上。仿佛挨了一顿打,他心里的愧疚便能跟着卸下了。
段烈在林氏怀里哭了一阵,情绪总算恢复了些。他望着林氏,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爹走了,看大哥同二哥这样子,我心里也着实不好受。”
明眼人皆能看出段焘同段杰兄弟之间的不和,已是按捺不住了。即便是张罗丧事,兄弟二人却是连照面都避免打一个。
灵堂里处处都是苦苦压抑的隐忍,而这份隐忍,正在寻找突破口,一个不好兄弟情分可就真要完了。
“三哥是一意要跟着大哥的,我……爹在天之灵,想来也不希望我们兄弟几个闹成这样。”
林氏望着似乎一夜长大的丈夫,平静地问:“你想做什么?”
“你瞧大哥一副葬礼全权做主的架势,便知道他之前说的什么爹的养老交给他和三哥,不是说笑的。哼,打量谁是傻子不成,爹一日未在他跟前住过,倒好意思空口白牙说他来养老。不过是瞧着爹病得没几日了,想捡现成的。爹现下走了,他肯定是说什么都不会再叫我们反口的。”
原来段烈是真不傻。
林氏未出声,段烈接着道:“娘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就拈轻怕重,一待我长大能下地了,她便再也没去过地里,只在家做些洗洗刷刷的活,这段集里哪家的当家女人能似她这般不过四十岁便再不做重活的?她身子骨又硬朗,大哥和三哥显见是想叫我和二哥来接这个盘。”
林氏静静听着。
“三哥也是个傻的,大哥家的海哥儿不需要娘来带也就算了,三嫂肚里那个可眼见要落地哩!这么将事情做到绝处,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我这个人吧,说是有些小聪明,却实在是不如三哥那般能吃苦,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真是做不来。所以我想着,待葬礼结束后,随曹大哥一块出去闯闯。”
曹爽,是段烈不打不相识的大哥,据说当初年轻气盛的段烈在街上被偷了钱袋子,愣是追了那小偷三条街,一路被带进偏僻小巷,即使被五六个地痞围着打也绝不肯求饶,就这么被地痞头子曹爽看上了。
一来二去的,二人竟结拜成了异性兄弟。
如今政通人和,地痞混混也要另寻出路了,据说曹爽拉了条船,走通了漕帮的路子,眼下正在四处拉人头,不日便要远航捞金去了。
段烈这是动了心思要一同去了?
“葬礼结束后大哥和三哥定会提起分家的事,二哥二嫂若一意不同意,我想……”段烈犹豫了一会,终是道,“我想娘便由咱们来养也成。你……你这刚怀上,后面伺候月子带孩子的……你没生气吧?”
林氏有些欣慰,段烈终是成长为一个可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了。她道:“你是我当家的男人,你说什么,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