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航连头也开始微微地疼。他痛恨炮击,深恶痛绝!可是这同时他又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感,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深层次兴奋,兴奋在心底,兴奋在脑海,与那头痛混杂在一起,痛并兴奋着,令他的眼底忍不住泛灰,映入眼底那火焰,正在由红变白,无色地晃动升腾着,根本不像是火。
怕屋顶随时会塌下来,姚参谋已经改为坐在墙角,他发现无动于衷的陆航似乎有点失神:“你怎么了?”
“我没事。”
“离火远点,这屋顶随时可能见光!”
砖村有砖窑,是出砖瓦的地方,再穷的人家也能沾光,没烧好卖不出的砖瓦照样能盖房,头上这些瓦片掉下来照样够受的。
有人说话让陆航清醒了些,挪动了位置,改为坐靠门旁的墙:“我不喜欢这声音。头疼。”
以为陆航是没经历过,但是当姚参谋的视线透过了烟尘,看到了卷曲帽檐下那双英俊的灰暗,感觉到的却是一股压抑的愤怒与浮躁,像是一只怪物的遍体鳞伤!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传来痛苦嘶喊,卫生兵毫不犹豫冲出了屋子,穿过硝烟,被附近突然出现的冲击波震荡得趔趄,然后一阵铺天盖地的砖瓦碎雨将他的背影砸倒在浮尘一片看不见。
蜷缩身体半躺在门边的衰鬼向敞开的屋门外伸出歪戴破帽子的脏脸,隔着硝烟与飘尘,看到卫生兵的隐约背影正在挣扎起来,继续向前,奔向痛苦嘶喊,漫天坠落中变得更加隐约。
“贱!根本就没长心啊!你他妈还是人吗!你这废物!你什么都干不了!去死吧!咳……”
衰鬼在隆隆爆炸声里嘶声大骂,直到屋顶猛然漏下了大片的灰尘,落地后又扑了他满脸,把那张脸彻底变成了土灰色,再也看不出脏,呛得他在乌烟瘴气里拼命咳,咳够了,又骂:“我操你小鬼子祖宗!老子都他妈给你记着……”
轰——哗啦啦啦——
这一次的爆炸仿佛近在咫尺,灰尘满满的屋里被冲击得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无尽的痛,冲击,划破,震撼。
卫生兵选择这间看起来最坚固的屋子,要为他的伤员们提供一个避难所;衰鬼和算命选择这间看起来最坚固的屋子,要为自己提供一个避难所。可是一枚炮弹也选择了这间屋子,爆炸在屋顶,只是巧合。
所有的瓦片都塌了下来,所有的灰土都扬了起来,失去了屋顶的屋子仍然看不到任何光线,再也听不到伤兵的呻吟。
似乎过了好久,龟缩在桌椅板凳搭建在墙角防护壳里的算命止住了咳,开始悉悉索索推拒他身边的碎瓦断姚,同时嘶哑着问:“还有喘气儿的吗?帮我一下,我卡住了。见鬼!”
哗啦啦——塌成了一块小空间的门口位置传来响动,接着是衰鬼的破锣嗓子:“算命?你他妈没死?”他的听觉似乎受到了影响,并没听清算命在说什么。
“快来帮我一把!”
“炮击结束了吗?”
“四门,早前在西边打了一个基数,我猜鬼子是带了两个基数炮弹,刚才这是半个基数,看来剩下的半个基数舍不得打了。”算命絮絮叨叨答了个详尽,这个辎重兵通过兵力规模和行军距离,清晰判断了鬼子的炮击情况。
“你他妈到底嘀咕了些啥啊?能不能大点声?”
无奈的算命突然扯破了嗓子震天吼:“救命啊!”
炮击停止了。
头痛感缓解了很多,或者是因疼痛的持续而麻木,也算缓解。
视野里,那火仍然没有颜色,白晃晃地跳跃,在灰色与黑色间。这种失去颜色的感觉令人颓丧,抑郁。一切都如常,只是没有颜色。林大医生说这不是眼睛的问题,可自己觉得就是眼睛的问题,也许眼睛被曾经的炮火震伤,也许眼睛病了。
姚参谋在说话,他说战斗开始了,他要出去看看,他正在验他的手枪,那是一把马牌撸子,其实该称勃朗宁m1903,八发弹夹,精致漂亮。他注意到了有目光在看他的枪,于是将目光也放过来,盯在m1932上。
“怎么样?如果你想跟我换,我会考虑同意的。”
“这算是嫉妒么?”
姚参谋笑了:“好吧,我承认,此时此刻,我是嫉妒你那把枪。不过,仅限此时此刻,过了这村没这店。”
“你还是继续羡慕吧。”
“想一起出去转转么?”他拎着手枪站起来,拍了拍肩头的落灰。
“我不擅长做副官。”
“我也这么说过,结果……我成了参谋。不过今天……却当了营长。”他停在门口,向外望着,一脸苍凉。就这么停了一会儿,忽然打开了他的上衣口袋,拿出个东西:“原本……你是我们活命的机会,现在,我们负了你。这算是我向你道歉。”
他走了,枪声也响了,四面八方,并不密集,也不规律。
倚靠在门旁,盯着手里的参谋竹节领章,仍然看不出颜色。知道这是金边的,眼里却是灰的;知道这是红底的,眼里却是暗黑的;那交叉的竹节图案该是金色的,可现在只能看到刺目的白,一节一节的白如骨。很沉重,仿佛再也拿不住,不知道沉重的究竟是这失色的竹节领章,还是这份与众不同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