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知怎地,到了嘴边的话突然顿住。她与孙悟空虽是极亲厚,却因他是天生石猴,虽深知他烂漫天真,童心未脱,也难免为皮相迷惑,下意识里总有几分将他当作山野精灵看待,说笑打趣时常常叫他“小猴子”。可这时猛然见他化作人身,不仅谈吐斯文,容止风度也都那么风雅可爱,黛玉竟情不自禁拿他与宝玉作比,暗忖道:“若论文雅雍容,尚似稍逊,可要说俊俏伶俐,怕是十个宝玉也不及他。”
这念头还没转过,黛玉脑中已是如遭重锤,一阵嗡嗡作响,心中涌上莫名慌乱,真个是又羞又恼,暗骂自己糊涂:“这两人千差万别,我真是昏了头了,怎地竟将他们放在一起品头论足,简直荒唐!”虽作如此想,仍是忍不住以手遮脸,总感觉有几分异样,再不能拿孙悟空当以往的小猴儿看待,只得将目光挪开,落到远处山脚便不动了,就是不去看他。
孙悟空本意是想讨黛玉欢喜,不想她却神情古怪,视线飘忽,压根儿不肯正眼瞧自己一下。他不知黛玉心中那许多弯弯绕绕,只以为是不合黛玉心意,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索性凑到黛玉跟前,笑嘻嘻问道:“师姊怎地不看我,是我变得不好么?”
那一张俊脸赛过潘安,陡然间杵到眼前,黛玉不由得大为窘迫,赶紧往后避让,一不小心瞥得一眼,顿时像是被烫到一样,又忙不迭移开视线,一边含含糊糊敷衍道:“变得好。变得好。”
孙悟空到底是少历世情,饶是他千伶百俐,这时也难辨黛玉心意,只将她的话信以为真,又欢喜道:“师姊既觉得好,那我以后常常变给师姊看,如何?”
黛玉正要胡乱点头,猛地回过神来,简直有些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由不得轻咬嘴唇,含羞带怒瞟了他一眼,道:“做什么要常常变给我看?真是不嫌麻烦!”
孙悟空却笑道:“凡人不是有彩衣娱亲的说法么?师姊于我胜似血亲,只要师姊喜欢,就是天天变,我也不觉得麻烦哩!”
黛玉微微一怔,一时间心下动容,突然意识到无论外表如何变幻,内里始终还是这个人,不禁在心里想道:“师弟美质天然,至真至诚,岂能以容貌论长短?若因他生得俊俏就高看一眼,生得粗鄙就低看他,那我与以貌取人的凡夫俗子又有何区别?”这样一想,心中原来的那几分不自在便释然了泰半,转而笑道:“你跟我都是修行的人,怎好为皮相所迷惑?再说了,我若只爱你幻化的皮囊,那也就不是真心待你了,这变不变的,又有什么意义?”
孙悟空眼睛滴溜溜一转,却是想到了另一头,他忍不住笑道:“我记得师姊初见我时,还曾吓了一跳,现在这样说,莫非是觉得我好看了么?”
黛玉被他一提,也记起往事,忍不住嫣然一笑,也不肯承认,只是答道:“谁叫你那时候突然跳出来,我只是被你惊到,却不是被你吓到。至于现在么,我看你……”她故意拖长了声音,笑盈盈朝他打量。
孙悟空便将脸一抹,现出原形,摆了个叉腰挺胸的神气姿态,昂然道:“看我如何?”
黛玉掩唇一笑,煞有介事地端详一番,一本正经道:“我看你虽谈不上俊俏,却也觉得伶俐可爱,常人难及。”
这话竟比夸那幻化的皮囊还要叫孙悟空高兴,一时间手舞足蹈,拍掌大笑道:“师姊真个慧眼,能看到我的好处!妙极!妙极!等到日子更长些,师姊看得惯了,说不定便又觉得我好看了。这样一来,我那‘美猴王’的名头才叫实至名归哩!”
黛玉听了,先还不觉得什么,可稍一深想,便觉得有些微妙的古怪,仿佛之前那一丝不自在又去而复返,萦绕在怀,虽然微弱,却是无法挣脱。她心中又有点儿不得劲,忍不住剜了孙悟空一眼,嗔道:“你这呆子!又在胡说什么?我不理你了!”一甩袖径自走了。
孙悟空不知她怎地忽又变脸,虽是摸头不知脑,却不放在心上,只扬声叫道:“师姊等等我!”一边追了上去。
两人如此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山路边上,见有一座茶棚收拾得极干净整洁,便化作寻常人的装扮,在那里落座。到底乡间简陋,她二人又都已辟谷许久,并不注重口腹之欲,因此随意要了些茶水与山野果蔬,就着周边景致说笑饮用。
这会儿正是人少,主人得闲,孙悟空便朝他招手问道:“店家,我问你个讯儿。你这里是什么地界,这边上的又是什么山?”
那店家执役甚是殷勤,闻言便即笑答道:“此处乃是弥罗国界之地,那边厢的山唤作员峤山,据此向东不远恰有些城镇,因此这里又叫西郊乡。”
孙悟空心中一喜,知道没有找错,又问道:“我听人说,这员峤山中生有一种冰蚕,长有七寸,通体黑色,有角有鳞,乃是天生奇物,不知是不是真的?”
店家听得骇笑,连连摆手道:“客人这话从何说起?这员峤山远近数百里,近处还好些,可容山民进去猎些山珍野味,稍远一些便是古木参天,虎豹成群,便是老练的猎户也绝不敢轻易涉足。可不论近处还是远处,都不曾听说过什么披毛戴角的冰蚕呀!”说到这里,不禁多看了二人一眼,见他们虽是乡民装束,可是样貌举止都不像当地人,难免生出些许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