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毕,朱衣紫袍的朝臣们从大殿里鱼贯而出。
“钟大人,钟大人呀!”须发雪白的老首辅颤颤巍巍走在最后,连唤人的声音都不甚连贯,一抬起胳膊,便露出皴皱斑驳的手。随从手臂上挂着装满笏板的包袱,紧紧搀扶着老大人,生怕一松手,这把老骨头就会顺眼前阶梯滚下,摔得一命呜呼。
钟选因转过头,正看见张首辅向他而来。老头才赶了几步,便有些气喘不顺,一把抓住钟选因右臂,不住地顺气,指甲快要嵌进钟大人衣袖里。“钟,钟大人,年轻就是好啊,您这大步一跨,老朽追,追得可费劲。”
钟选因斜眼瞧瞧那十来级阶梯,眉毛轻轻动了一下,将张首辅的手从自己衣袖抠下来,恭恭谨谨扶好,“首辅大人辛勤为国,场面操劳。方才没听见首辅大人呼唤,是下官疏忽。”
张老头轻轻拍钟选因两把,终于站稳,收回了手。“钟大人经纶满腹,正是朝廷栋梁之才,方才回京,须处理诸多事务,多思多虑是应当的。”
钟选因不再说话,只低着头,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钟大人进京时日不长,约是不晓得,老朽前不久刚得了一个小孙儿。下月初小孙儿百日,老朽设下筵席,钟大人可千万要赏光。不可推拒,不可推拒啊——”张老头最后语音拖得悠长,还连着一串笑声,抑扬顿挫,活像戏谱子里的老将军。
眼前人的头又低了低,“承您盛情,岂有不去之理。”
“哎”,张首辅这一巴掌终于拍到了钟选因肩头,“钟大人爽快,那下月……”话说一半,瞥见侧殿方向走来一个身影,布满褶皱的眼皮眯成一条缝,笑得十分慈祥,“是童公公来了,必是陛下召见钟大人,老朽不在此做招嫌之人,咱们回聊,回聊。”说罢点头致意,由随从扶着,颤颤巍巍下了阶梯。
“大人慢走。”钟选因也笑得很标准,后背却随着老头前行脚步越挺越直,直到主仆身影拐过垂花门,他才跟上太监,往侧殿而去。
“钟大人,别来无恙。”年轻的大太监童昇一副温和模样,嗓音也软极了,将钟选因让进殿中,挥手招人搬来一把椅子,“陛下正在更衣,大人稍候。来人,看茶——”
钟选因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坐了个敦实,“宫里不比王府,诸事繁杂,童公公身体可还康健?”
“多谢大人记挂,一切安好。”童昇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忽听得屏风后有衣料拂动声,便立即收起拂尘,带着一群下人退出了侧殿。
屏风后走出个高大的身影,钟选因抬起屁股刚要行礼,皇帝一挥手,他又敦实地坐了下去。
“行了,少来这些虚的。”皇帝斜眼瞅瞅他那副模样,心里有些烦。许是多年不涉朝堂修养得太好,或是甘州黑河水确实养人,或是世间有驻颜的邪术,钟选因竟与五年前无甚分别,身量笔直,面色安详,尤其那双看着人便会弯起来的笑眼和疑惑时就要挑动的眉毛,都没有丝毫老去迹象。反观自己,仅五年朝政就耗得人心烦意乱。
皇帝越看越觉得眼前人可恶,语气也烦躁了起来。“张椽找你做什么?”
“回陛下,首辅大人请臣赴宴,说是孙儿百天。”
“老狐狸。”皇帝翻白眼,“嫁女娶亲满月百天,一年到头时时在请客,生那么多,未必记得哪个是哪个,样子倒做了个齐备。”
“首辅大人似是老了不少,身体不太好。”
“他且死不了呢。”皇帝将手边奏折顺手扔出,落在钟选因膝头,“看看吧,这几日没完没了地要朕改革,说内阁职权过大,冗员过多,须裁撤精简,拆分制衡”,君主一拳锤向桌面,御案上的镇纸都在嗡嗡作响。
钟选因缓缓打开奏折,认真阅读,无半句话。好一阵看完合上,起身讲奏折搁回御案。
皇帝坐直身体,问他:“来京几日,感觉如何啊?”
钟选因蹙起眉毛,像是在认真思索回答,沉静半晌,才吐了几个字:“回陛下,臣累得慌。”
“废话!”皇帝没好气地堵他,“若不是这些老家伙们难以应对,朕也不会食言召你入京。时间不多,你必须尽快掌握内阁,让张椽那帮家伙立即滚回家去养老。再多看他一眼,朕就要折寿十年。
钟选因抬起头观察皇帝,感觉不太对劲:“……陛下与皇后娘娘吵架了?”
皇帝噎住。
“陛下宽心,夫妻间吵架,再正常不过。”
“闭嘴吧!”皇帝更气,“你三十好几了,比朕还大两岁,别说媳妇,侍妾也没半个,懂什么夫妻相处之道,敢在朕这里充大头!”
钟选因收声。
一时安静,皇帝忍不住又看他两眼,才缓缓道:“早年你辅佐朕勤王,战事吃紧,属实耽误了。后来又……”皇帝叹气,“都是朕的过错。如今安定下来,也是时候结门亲事。你自己可有意向?”
钟选因摇头:“臣没什么意向。”
“选因……”
“陛下,”钟选因突然打椅子里站起了身,走到御案正前方,行过长礼,眼睛顶在地面上没再抬起,“陛下,臣身为男子却无法人道,如此残躯,娶亲不过是平白耽误他人。扣请陛下,不必再为臣考虑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