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爷正照顾周黎,看不到玄策脸上的灰暗,也并不觉得话有不妥,他慢慢聊起从前的事。
“我年轻时娶过三任妻子,皆连病殁,孩子也相继夭折,只留长女一个,人都说我杀戮过重克妻克子,我叩遍神佛,吃斋十年,才保下这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哪能不疼呢?”
被河间侯一句带过的长女当初也是风风光光嫁给了当朝太子,却又在河间侯叛离之后悬梁自尽,朝廷秘不发丧草草掩埋,如今的河间侯,真的只剩下这一个后人。
玄策道:“周兄能有侯爷,真是幸运,侄儿委实羡慕。”
“哎!”河间侯抚着儿子的头发,怜惜道:“我对我这儿子亦无多求,只盼他袭了爵位,做个富贵闲人,保一世荣华,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却没算到太子病重,皇帝移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
提起太子,玄策面露忧思之色:“我记得皇兄自幼身强体健,又正值壮年,这病怎么来得如此之急,叔父可有找大夫看过?”
河间侯叹息道:“太子出事的几个月,我那女儿常伴左右,起先他只是偶发狂躁打骂宫女,忽一日,早朝时污言秽语辱骂朝臣,皇帝以为是酒后无状,斥责后罚他跪在养心殿前思过,谁知太子竟中暑昏厥,我去见他时,他刚刚被送回东宫,已是神志不清,口声声道有鬼影要将他拖入地狱,随行御医看诊,道这可能是犯了羊狂之症,没过几天更是中风瘫痪,自此缠绵病榻每况愈下。”
“我听说蜀中菌毒有致幻之用,是否饮食中被人下毒?”
老侯爷摇了摇头:“菌毒致幻只在一时,难以解释太子夜以继日发病。我也将东宫所有人逐一审问,排除自己人动了手脚。饮食所用皆有人试毒,丝毫无可疑之处。也曾怀疑太子被人下蛊,钦天监派人来,以反祝之术追溯源头,找不到任何线索。”
“听闻东方国师颇有神通,他可有来看过?”
“太子中风之时,钦天监徐年刚被乱棍打死,东方既白初露头角,取得皇帝信任,只来东宫门口略站了一会儿,道一声人各有命,便回去了。”
那便是真的没救了。
我坐在玄策身后,心想,东方既白爱惜羽毛,才不会为了这些俗事耗损修行。
可他来京都到底是为何?他说有因缘未解,却又在玄策被人围剿时丝毫不在意。
难不成单单是为了蛊灵?这个理由也足够充分。
又听河间侯道:“其实我从未放弃追查太子生病之事,直至一天,我安插在八方客栈的暗桩送来消息,太子生病或与鞑靼人有关联,只是那线人随即暴露被杀,我又身处险境匆忙离京,未来得及跟进,也不知这条线索是真是假。鞑靼远在塞北,为何要谋害太子?”
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玄策轻轻蹙着眉,也随着叹了口气。
“若真是鞑靼人的阴谋也未可知,我与那些杂碎打过交道,他们出尔反尔阴狠诡谲,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自见到河间侯,玄策便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不仅正直谦恭,更是善解人意,每一句话都顺着说,却又不显得谄媚讨巧。
翠果所说的谦谦君子,恐怕便是这样一幅嘴脸,蔚兰若是被这假面吸引,只能算是在劫难逃。
可在这一片融洽中,我却又看出了一丝不寻常,玄策正全神贯注与河间侯攀谈,神态毫无破绽,只是他腰杆挺直,双手抚在膝盖上,已经很久没有变换姿势。
我伸手轻轻推了一下那僵硬的胳膊,却发现他浑身上下烧得跟火球一般。
“你在发烧,你知道么?”我小声问了一句。
玄策嘴唇发白,一直都在强撑着,他转向我时笑得温柔可亲。
“行军打仗受伤是常有的事,只要腿不断,就不能掉队,这点小伤,睡一觉便好。”
我无奈地看着他,伸手将他裤摆掀开,解开绷带。连夜奔波,伤口长势并不好,还在流血。
撒上止血粉,再次用绷带将小腿缠紧。
“再不歇着,左腿就得废了。”
这一声陈述多少带着些怒气,不知不觉拿出了上辈子教训桑染的架势,用在这里,倒显得我们关系非同一般得好。
玄策没有反驳,看着我的动作,宠溺地笑着。
一旁的老侯爷多看了我两眼,有些不自在,便道:“贤侄再坚持坚持,明早下山,路便好走许多,可以骑马,届时离了雁山,便有我们的人接应,可以好好休息。”
他说罢,便去外头泉边汲水去。
诸位好汉已生起火堆,我站在洞口东张西望,听见玄策在身后叫我:“莲儿,过来,勿要乱跑。”
我转过头答他:“我去瞧瞧附近有没有可用的药草。”
记得来时见到挺大一株忍冬花藤,便暂离队伍,沿着小路溯回。
步行百十来步,便见到那花藤,葳蕤倚着棵乔木,泄下金色银色一片绚烂。
心下大喜,将那招摇的枝条撇下,不一会儿便攒够一把,若不是在逃命,定要叫翠果找个浅口梅瓶置在窗前,阳光一照,满屋子都是馨香。
便想到蔚兰那可怜的老父亲。
京都□□,我一夜未归,也不知道他们急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