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琇漫声开口之际,洛千淮正舀了一颗蜜汁红果塞入口中,才刚咀嚼了几口,就察觉到了众人投射到来的目光,脑中也后知后觉地理解了对方的话。
在座所有的人,包括与洛千淮有交情的几位夫人,这会儿已经都听出来了,霍琇字里行间透出的轻视之意。
能坐在这水榭之中的人,就没有谁不是七窍玲珑的,就算赏花那会儿没看出来,但从水榭席位的安排上,也都大概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襄侯虽然只是个没有食邑的关内侯,但侯爵是超品,他的未婚妻就算本身是个内宦之女,也该受到与侯爵相当的礼遇,理坐坐在前排上首的席位才是。
辛夫人出身显赫,又做了多年的丞相夫人,于官场交际那一套游刃有余,断不可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所以这座次安排一出,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她对这位景大娘子极为不喜。
王夫人跟崔莹儿等人对此虽然颇有微辞,但现在到底是在辛府之内,循着客从主便的规矩,并不好多加置喙。
再往深里说,辛家现在掌了丞相大权,马上又要出一位皇后,且以现在陛下的年纪来看,少说也还会有几十年的富贵,若是那辛娘子再生下中宫嫡子,成就百年门阀也并非不可能。
这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人家,便是身为陛下舅母的王夫人,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景大娘子,就去跟辛夫人唱反调,更不要说是崔莹娘跟其他人了。
只是明面上虽然不好偏帮,但私下里的提点还是可以的。
楼智平身为大农令,掌天下财政经济大权,家中收到的各色供奉并不比丞相府少,所以妻女亦是知晓熊掌的滋味,便是对着那旁人眼热无比的云锦,也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渴求。
崔莹娘向自家女儿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让她伺机解围。
由楼紫嫣出面,不过是小女儿娇憨好胜了些,就算是搅了崔琇当众落景大娘子的面子,对方也不好迁怒到楼家。
楼紫嫣会意,正要开口抢答之时,就听见洛千淮说话了。
说来也是奇怪,之前跟她同行了不短时间,始终沉默不语的内向之人,这会竟能当着满堂客人,说得落落大方,丝毫不露半点怯色。
非止如此,她的音色还是出乎意料的悦耳,便如山谷清泉,清澈平和,虽然声音不高,但却似能直接流淌到自己的心底一般。
“夫人说得没错。”洛千淮从容说道:“先前小女在忻州乡野之时,里民便是侥幸猎到熊掌,也不舍得自己尝鲜,都是拿到乡市或县中售卖,所得不过数千钱,却能极大地改善家中的生计,求得一个衣食无忧。”
就是等于回答了辛夫人的问题,说出了方才佳肴的来历。
辛夫人没料到她竟然真能认得出来。
她的唇角紧抿,双眼微眯,现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
只是这会儿却少有人注意到她的变化。除了几个欲求云锦的夫人之外,其他人倒是还好,尤其在知晓了方才所尝的佳肴竟然是熊掌之后,甚至生出了几丝窃喜之情:
一来辛夫人肯用这种奢华珍品待客,说明对她们的看重;二来如她们这般生长于西京的贵妇,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底层村民的生活,觉得十分新鲜。
万夫人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姑而已,竟然真能品出熊掌的味道。那好好的一匹云锦,难不成就要落到这等人的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她抬眼看了看另外几位难掩失望之色的夫人,冷笑着开了口:“景大娘子,此处并非是你幼年所居的乡里,说话须得过过脑子——熊掌在这西京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去岁矅星楼岁末拍卖的那道红烧熊掌,价格最后都过了千金——你方才说只能卖到数千钱,莫不是信口雌黄,将我们这些人当成了傻子吗?”
她这么一说,其他夫人们亦觉得有理,一时间满是议论之声。
洛千淮却并不意外。商品流通,经济之道,在这个时代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洞悉一二,在座的贵妇们大多连算术都不懂,哪里会知晓这些。
她淡然一笑,免费为她们科普道:“夫人可知货殖之利?东海之珠,商人以大斛收取,每斛价格不过千钱,运至西京制成钗饰,一支少则数金,多则百金;湖州之绸,织女夙兴夜寐,一月可得两匹,售于布庄亦不过半饼金,然运至西京,价格至少十金,上不封顶。”
“这熊掌亦是如此。乡野之中不过是难得的野味,里民能换得数千钱已是心满意足,哪里想得到会有人将它们一路快马解送至西京,以加入好酒的高汤反复煮至软烂,浇以蜂蜜调煮的酱汁,镇之以磨成细粒的冰沙,起个“踏雪寻熊”之类的雅名,便能卖上百倍千倍的价格呢?”
洛千淮说到这里,下面的夫人们均是听得讶异连连,各个若有所思。
辛夫人不意景大娘子竟有这般见识,不仅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自己的刁难,还将自家大厨独门秘制熊掌的方子也当众说了出来,在众人面前着实出了一番风头。
最令她郁闷的,便是那主动将梯子送到对方脚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这就等于自己搭了台,本想让人在上面出个丑,结果对方却借此机会,赢了个满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