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玉石桌上残余的半壶酒伴着未动几筷的三五碟佳馔,南宫述脸上浮现一丝意味悠长的悦色。
“大统领与我单独相处的时间已够久,为免他人生疑,就不留你用晚饭了。”南宫述婉言逐客。
苏涉:“……”
不及一个时辰的相处,他对眼前温文尔雅风采翩然的男子渐生亲故情谊。
淡水之交竟也烈如酒。
苏涉不舍就此分别,他想与这个“表里不一”的男子继续交谈、深入了解……
此一别,他怕再见之日不可期。
可来自南宫述细致的体顾他不能违逆,拱了拱手,苏涉于是退身而出。
刚迈出榭亭一步,他又转身:“殿下说等世道清明便会安排我与祁贤兄见面,那,到那时,殿下会回来吗?”
他炯炯虎目里闪着希冀。
南宫述淡淡一哂,讥嘲而笑:“一颗丧门星,还是不来祸害人了。”
苏涉忿然:“信口谬谈,殿下也信?”
“此说无关谁信与不信。命运使然罢了。
这世间有人需要我,我攒攒力,勉强能做一尊泥菩萨。
无人要我,我就是一块碍眼的碎瓦,敲一敲,用来垫个瘸桌腿也合适。”南宫述淡淡道。
明有朝堂上的乌烟瘴气,暗藏人性欲望的云诡难测。
苏涉说他看不懂如今的形势非是信口随谈。
他不是很懂谋权那一套,也不屑于懂,然跟在皇帝身边十来年,明暗异同他还是能轻易分辨的。
三日前,季王在朝堂上不顾一众拥护者劝阻,执意要替南宫述说话,这两日他更“闲”无事做了。
而太子这边……
南宫述虽宽他心说一切都会好的,那是他没有见到实际情况,不知道病气入体,身体状况便一日千里。
就这两日,太子已有咳血症状,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要长得多,像是要把熬的那些觉补回来似的。
太子妃和皇后见情况不太好,想从外另寻医者来瞧,可皇上却不同意,说在任的御医、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事,外头的野医能有办法?
还有旭王那边的事迟迟不议定,瞧着也是不太正常。
苏涉有预感,这晋南的天就要翻了,面目全非地翻。
在如此举目只见阴霭的趋势下,刚巧又接触到处事冷静,心思缜密的南宫述,苏涉不禁想起他丧门星、天煞孤星之外的另一个传言:十三星临乌霭散,真龙沐霞乘光来。剑下无有恶行鬼,千里同风万世平。
所以,他会是那个力揽狂澜,乘祥云而出的真龙天子吗?
一念陡生,苏涉心中似有股岩浆流淌,莫名就热烈澎湃起来。
朝南宫述深躬一礼,苏涉问:“若有朝一日,这京都城恶鬼横行,不知殿下这尊泥菩萨会否濯尘前来,施手一挽?”
南宫述垂眸,瞧着男人健壮的肩背在明亮的光线里向自己屈着。
这样恭敬的姿态他不是第一次见,却是第一次,一个掌握实权的人物主动向自己诚意躬身。
此种感觉是奇妙的。
宗寥说他不是君子,大可不必给自己戴上仁义的帽子。
她说得没错,他确实不会强装仁良。
就说今日邀苏涉对饮这事,除了是真心要告诉他关于祁鸣的事外,他多少还是怀了点私心的。
他想拉拢苏涉,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更想给身处危局的宗寥攒下一份保障。
不急着告诉苏涉祁鸣的藏身之处,是为不想引生诸多不可控状况,也是为将掌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以防万一。
知苏涉一心想投靠实力强大的太子,南宫述也没想过要将他策反入自己麾下,只要是心怀正义的人,他都是欣赏的。
却不料想,半壶酒,一席话,轻而易举就换来他诚笃的归附。
能得一位执掌八万宫城禁卫的将军的支持,逼宫上位宛若拈花,况且还有诸多前朝旧臣的虔心拥护,在此情况下,要说南宫述对皇位没有一分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谁不想坐拥霸业,主宰生杀?
可一想到掌权后便有看不完的折子,听不完的政事,还要被大臣们逼着娶许多自己不喜欢的女人……
像这样劳心劳神的事他认为更适合太子那样勤勤勉勉的人。
他诚愿太子早日病愈,并且能够顺利继位,如此一来,宗家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宗寥也能尽早卸下一身束缚,而后或陪他安居一隅,或与他戏风天涯……
清平盛世由人理,万里清风任我乘,挚爱在怀,自由在身,好容易从禁锢中解脱,谁愿去坐那金光闪闪的牢?
南宫述转过身去,负手雕栏前,看几尾玄鲟在凌凌清波中悠游摆动,掠食浮藻。
许久后他道:“但愿不会有大统领说的那一日。”
话音磁雅,落地有声,带着些许忧思,几缕祈愿。
苏涉道:“末将实也不愿看见那般世景,但若真有那一日,末将必当沐身涤甲,稽首恭迎殿下!”
言罢,苏涉仰目看着那袭修挺薄项,如虔诚的信徒仰望救世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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