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明知道有关他的流言是皇权统治者的有意为之。
他也从不在那些铺天盖地的恶言中泯去纯良。
身边亲友无数次开解他说,流言是燎原的火。
不管它来自何处,被包裹其中的事物都会遭受到它不同程度的伤害。
如果跑不掉也保不全暴露在光明下的光鲜靓丽,何不在被灼烫的火焰覆灭之前将绝望的力量深扎进土壤里?
待焰光掠过;待浓烟散尽;待躯干熔成的灰烬在雨露的糅合下化作养分,渗入根系,等来年的春雷降临,曾默藏于地底的力气便会勃发向上,疯长成葱郁的,耀眼的芳华。
他们的话无疑是充满鼓励与希望的。
也的的确确给过他绵沉的温暖。
可是……
在经年里回眸,似乎没有哪一次的鼓励及开导能如沈辞此刻的话一般触进他内心深处。
或许是他早已默认了沈辞对自己的恨。
默认了自己本身就是罪人。
是灾祸。
是千千万万个不幸的源头。
所以当那个一直对他恶意满怀的人突然说出他自始至终都是理解他的话时。
心里那道自小巩筑起来保护自己,防御他人的城墙即刻感觉到来自外力的侵扰。
没有武器,没有暴力,只是平平常常的语气。
话中的一句一段若是出现在纸上,他一定是看着看着遂笑而付之。
却待这一字一词由至亲至敌者口中说出,它就不再是寻常的话语,而是调兑了浓稠血液、柔软感情的温水。
这温水有着强劲的腐蚀力,它们一点一滴渗进他的皮肉发肤,侵蚀他的心脏,瓦解他的魂魄,击溃他高筑的堤垣。
洪流奔腾的水汽扑打在眼,南宫述蓦地闭上眼睛。
仿佛只有这样做,他就可以管控住泄洪的阀门,将即将喷涌的热流紧锁在眼眶。
越是忍耐,他却发现所有激荡澎湃的情绪都充斥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堵在每一个翕合的毛孔里。
喘息渐感困难。
雪项高仰,南宫述默默饮咽下极喜之泪。
恻然的气息蔓延至沈辞的感知,他红了眼,却笑。
弯月形状的笑眼流转凄与苦。
他道:“我曾问师父,明明无庭前辈说起自己徒弟时字里行间都是喜爱,他为何还要把自己徒弟是灾星、是祸害这样刺耳的话挂在嘴边?
师父说,泥裹的玉看起来即是泥,染了粪渍一样会发散臭气,是泥便就不再起眼,发臭便会遭受嫌弃。
所以某些情况下,唇刀舌剑并不是伤人的利刃,而是保护想要保护之人的有力的武器。”
“这句话,我当即听懂,长长久久牢记在心。”
“十六岁那年,京中来旨说,皇上顾念曾祖教育先帝之情,召我入太学念书,意在培养我成为晋南未来的栋梁。
成不成栋梁我不在乎,我唯一惦记的是,我进京后应该就能见上兄长了!”
“赴京路上,我不停向传旨的京官打听兄长境况,问他们你是个怎样的人,最近都在做什么?”
“他们好似提前统一过口径一般,无一不是说兄长是个庸碌浪子,仗着皇上恩宠在京中胡作非为。
说你不仅不知为国分忧,还公然掀起一股尚南风风潮,说你每日沉迷男色而不知耻,端着皇叔的身份横行霸道,奢淫败俗。”
“我不信自小崇而仰之的兄长是他们口中形容,当知兄长也在太学,于是我便会在课余时间偷偷跟踪你,想看看你是否是大众眼里模样?”
沈辞望着南宫述如笔墨勾勒的儒俊身背,凤眸宛溢星光。
“初见兄长,你一身青襟白衣飘飘袅袅,外拢一件色调沉敛的玄绿大氅逸然自藏书楼的高阶上走下。
深秋的风拂动你衣摆,兜起你袖袍,犹记得你那天衣裳上的花纹是银丝绣的云浪,领襟上是矜贵的夔纹。
佩的镂雕白玉佩,穗子是青色的。我躲在一方嶙峋的山石后头看着你,悲喜交加,泣泪成帘。”
沈辞的回忆宛如昨日相见,清楚得不掺一分犹豫,虚妄。
南宫述能感觉得到他话语中的真心。
沈辞一直说着:“我喜我终于见到了那个活在想象里十几年的表兄了,他风逸俊朗。
如三春花艳丽;如盛夏树隽拔;如中秋月皎洁;如初冬雪清泠。
他真正是天际惊鸿,人间绝色,比我想象出的更出尘三分。”
“那样举止端雅,步若踏云的翩翩公子怎会是骄奢淫靡之徒?
我不信他们,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断,我信我们沈家的血脉生不出劣秽儿女。
眼见他款款近了,我突然悲伤——我多想上前与他打个招呼,我多想就此搭上这条与他血缘亲近的兄弟线。
然而理智却时刻提醒我,说我的兄长他必须要活在泥泞腐臭下。
侮辱、谩骂是维系他生命的重要物质,他的世界里不能有阳光,有爱,不能有一丝可以倚靠的力量。”
“我不能亲近他,不能害他,我只能躲在角落里落泪,埋藏下这份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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