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嬷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她最近越来越力不从心,经常犯困迷糊。
然而最近几天,她却忽然分外清楚。
她清楚地知道,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并不那样难过。
她的丈夫已先她走了多年。她的儿子,也已先她一步走了几年。
她的丈夫,临走的时候跟她说,他这一生,无怨无悔。唯对她有愧,因不曾在她身边在她最艰难的时候陪过她。
她的儿子,临走之前,跟她说,他这一生,无恨无憾。唯不舍得她,也不舍那个聪慧懂事的儿子。然而他依然含笑而去,因此生圆满。
她知道她该是走的时候了。
她问自己,她这一生,终于看着两个儿子和睦相亲,终于盼到有孙子孙女绕膝相促,是不是无怨无悔无恨无憾?
她知道不是。她有过怨,有过恨,然而心底,总是有一股涌上来便下去的难过,总是有一份想起来便抹不去的遗憾。
她召来了苏问昔,对她说:“陪我去赤山走一趟吧。”
苏问昔是知道赤山的。她曾去过那个地方,知道那个山上遍野种着彼岸
花。子规说是先帝为宁贵妃种的,希望她在阴间能找到寻他的路。
然而知道宁贵妃就是奶嬷后,她知道,也许那花,是先帝为自己种的。听过他为宁贵妃做的一切,苏问昔曾想,先帝再暴虐,为一个女人,他真是爱到了极致。
那是子规的亲生父亲,苏问昔不想恶语评说,尽管她的亲生父亲,死在他的手里。
苏问昔悄悄告诉了杜鸣,杜鸣听后默然良久,回头悄悄安排了得力人手相护,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去了赤山。
山上的彼岸花开得正盛,漫山一片鲜红如火。
奶嬷在苏问昔的搀扶下,颤悠悠登上一座并不起眼的亭子,坐在一处望石旁边,手抚着那望石,默然不语。
许久之后,奶嬷悠悠说道:“先帝,子规的亲生父亲,就埋在这望石之下。”
苏问昔狠狠吃了一惊。皇家自有皇家的陵地,她是知道的。先帝,竟然就埋在这里?
奶嬷停了一会儿,又说道:“骏儿,临去之前,跟我说,他也想埋在这里。他觉得他的父亲,太孤单了。”
苏问昔:“……”
骊骏最后埋在帝陵,她是知道的。
然而骊骏知道他自己是安王的儿子,却想跟先帝埋在一起相伴?
奶嬷垂下头,眼里掉落两滴泪。
“这些年,我从来不敢来这赤山。不敢说,不敢想。”
苏问昔忍不住伸手,握住奶嬷的手,张口喊了声“母亲”。
慢慢蹲下身子,轻声说道:“你没有对不起谁。你也不欠谁的。”
她想她明白奶嬷的感情。
如果只是恨,便不会有内疚。如果有一天恨得力不从心,恨得一心疲累,恨得矛盾纠结时,便是动了心。
再刚烈的女子,内心深处也存着一份柔软。
先帝也许用错了方式,然而一任帝王,他也只懂掠夺的手段。然而那么多年掏心掏肺几乎是执迷不悟的相护,为了这个女子,他给了身家性命,给了平生仅有的爱情,甚至给了一国之位。
她想如果是她自己,她也会柔软吧。
奶嬷许久没有再说话。
她手底这望石之下,正躺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临去时说:他会一直等着她,她不来,他便不会走。她若不肯原谅,他便
做永久的望石。
她总是怕想起他,可是总是梦到他,跟她说,他还在等。她可以慢慢来,他不想做永久的望石。
苏问昔陪着奶嬷一直坐到了夕阳西下。奶嬷望着西下的夕阳,站起身来,像是终于尘埃落定,对苏问昔说道:“我死之后,就葬在这里吧。你和子规若是念着我,就来看看我,和你们的……父亲。”
苏问昔忽然鼻头一酸,泪珠掉了下来。
她是医者,知道奶嬷大限将至。她无能为力,然而看她这样淡然,忽然却伤感起来。她想她经不得离别,尤其是生离死别。她已亲眼送走了前世的亲生母亲,现在又要送走这个待她如亲生的婆婆,骤然便难过起来。
倒是奶嬷笑道:“我活到现在,看到骏儿身边有了骁儿,开开心心撑了那么多年,看到子规和你成亲成家,生儿育女,看到你生的那几个孩子在我面前热热闹闹,我已经过得很知足。问昔,我从前,从来没有想到, 我这一生,还能这样圆满。”
苏问昔的眼泪簌簌地落,将面前景物打得一片模糊。
奶嬷笑着摇了摇头:“问昔,我知道子规,不会受我的愧意。他身边有你,我十分安心。我唯一觉得有愧的人,就在这里。如今我要去陪他了,此生别无遗憾了。”
拍拍苏问昔的手,转身先往山下走,然而回身,却见杜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想她其实还是愧对的。每每看到这个孩子在她面前沉默异常。然而她知道,他不需要她的弥补,她能弥补的时候,早已经错过。
“……子规……”
她想说,不要恨我,因为我知道恨是何种滋味。你该快快乐乐地,不该将我放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