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还穿着一身重孝,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似乎是刚刚褪去了含苞待放时的青涩,但尚未开到极盛极艳之刻,于是总还心有不甘,觉得一生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然而她这一生,可能如今便要过完了。
陈扣儿抬起头,往日她眼中总是浸满了郁色,脉脉含情之间,仿佛有太多的愁苦无法倾诉,现今她坐在牢房中,不再是那个披金戴银的少奶奶了,神色却似痛快了许多。
“你不用为我难过,”她艳艳地笑着,轻佻地望了面前的年轻人一眼,语气间很有些不屑的意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自己造的孽,我认下了。”
面对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女子,屠午许久没有说话,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将准备好的包裹塞了进去,轻轻地喊了几声,“扣儿,扣儿。”
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可那些话倾诉的对象或许从来都未曾存在过。恬淡如水的陈扣儿,郁郁寡欢的陈扣儿,受尽委屈的陈扣儿……他怜惜了那么多年,魂牵梦绕的姑娘,现在她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却突然如泼了水的画,颜色都被淋淡了。
陈扣儿缓缓地解开了包裹,她当着屠午的面,将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地倒了一地,尽是些梳子、手帕等小玩意,还有件薄袄子。
“屠大哥,”她唤了他一句,声音中依稀还残存着几分往日的影子,但内容却是冷冰冰的,“你看你给我带的东西,在孙家,连厨房里帮佣的丫头都不会用。”
年轻人离开后,牢房中一时间静得让人有些害怕,孙温关在不远处,他冷眼旁观了一场痴男恨女的离别,嘲讽地笑了一声。
陈扣儿可不怕他,她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名义上的公公,往昔娇弱温婉的模样荡然无存。孙温不是个善茬,现在一口咬死当初毒死孙天佑的是她,自己充其量不过算是毁尸灭迹、杀人未遂。一对曾经在床笫间痴缠缱绻的男女,如今成了两只互咬的恶犬,即使明知脱不了罪,也要抢先咬死了对方解恨。
帕子上有鸳鸯,绣的甚是笨拙,女子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方才嘴上说得恶意满满,这时却伸出手来,慢慢地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捡了起来。
屠午或许不会来了,或许再来几次,也就不来了。孙天佑死了,卫凤对她恨之入骨,娘家人多半不会来蹚浑水,现在这个世上,恐怕真的再没有人会来看她了。
陈扣儿抚着帕上的鸳鸯,她想她这一生,可能有过那么几次,是得到过对方真心以待的,孙家那个傻子,撞见她和别人厮混,还痴痴傻傻地信她,为她守口如瓶……
但她心中实在太苦太恨了,自顾自地怨天怨地,恨意滔天,以至于这心肠中寸草不生,一丁点温情都容不下,最终将这待她好的、待她坏的,连同她自己,一并都毁掉了。
四太太苏映秀是在孙府里风光过的,但直至今日,她才算是扬眉吐气到了极点。卫夫人躺在床上,连口水都咽不下去,眼看快要不行了,孙天赐终日忙前忙后地伺候,将这孝子贤孙的姿态做得十足。
现在孙府中有些机灵的人,已经开始掐去排行,直接叫孙天赐“少爷”了,大概过不了多久,他就将成为一名年轻的孙老爷了。
春风得意的孙天赐今夜设宴招待贵客,他往日被孙温训斥惯了,这几日好不容易养出一些派头来,而在他宴请的宾客面前,孙少爷顿时又变成了唯唯诺诺的老实模样,似是对眼前这少年又敬又畏。
“这次还要多谢二公子高抬贵手,”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孙天赐私下倒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笑嘻嘻地斟了杯酒,殷勤地举到对方面前,“没有将我们孙家赶尽杀绝。”
孙温与陈扣儿一同入了狱,同时问罪的,还有孙温身边的一个仆人,据说当时就是这人潜入陈扣儿房里,想要用绳子勒死她灭口。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风光显赫的孙家人口便折了一半,可谓是元气大伤。
坐在宴席上位的,赫然是面色淡然的李家二公子李重进,他没有与孙天赐举杯同饮的意思,少年浅浅地尝了口茶,似笑非笑地说,“孙家今日这般境地,二少爷居功甚伟,从头到尾,在下不过是说了两句闲话。”
李重进这番话说得不全然算是谦虚,当初他料定卫夫人这么一闹,肯定有人要做贼心虚,没想到等他带人闯入孙府时,企图勒死陈扣儿的下人已经和孙天赐打成一团了。
他帮忙制服凶手后,只对孙天赐说了一句话,“你爹的事已经败露了,不过孙家还有救,就看二少爷有没有大义灭亲的觉悟了。”
几杯烈酒下肚,孙天赐脸上有了些薄红,他觉得李重进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于是省去了伪装的功夫,大喇喇地笑道,“二公子客气了,我还真是得谢你,要不是你出现在孙府,我知道这事捂不住了,恐怕是没胆子去和我爹死磕。”
“那老头子,越老越风流,”他轻蔑地嗤笑着自己的父亲,“他再活个几十年,还不知道给我弄出几个弟弟来。老头子向来不喜欢我,倘若再有个儿子,孙家怕是没我的份了。”
八哥在笼里怪声怪气地叫了句发财发财,孙二少爷屋里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上女子巧笑嫣然,衣带当风,旁边题有唐人的一首律诗。
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