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一管金笔, 压在掌中却是沉沉。 昔日夹金谷投笔求饶的金不换,今日却轻飘飘将命作赌。经得泥盘街这一场风波, 他似乎变了许多。 周满凝视着他, 皱起眉头。 三别先生也颇感诧异,然而很快便隐约感觉到什么,先看金不换, 后看周满, 目光在二人间逡巡。 邱掌柜也是重新认识了一般,打量起金不换来—— 自进此厅以后,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向周满以外的人。 然而金不换并不在意周围所有人,在将那支金笔放入周满掌心后,他便微微一笑, 又转身走了回来。 只是这次并非走回杜草堂那边,而是站到了王恕边上。 他微不可察地侧头,嘴唇翕动,声音极小:“放下吧, 惜命点。” 王恕转头看向他。 金不换却好像刚才什么也没说一般, 眼睛直视前方,神色如常。 袖中长生戒扣在指间,一片温凉。 王恕静得片刻,到底还是慢慢依言松开了, 重新注视场中。 玉帖陈于前, 金笔压在手,周满却还站着,动也没动。 邱掌柜淡淡道:“金郎君都置死生于度外, 周姑娘还在犹豫什么?” 周满看他一眼, 紧接着, 那闪烁思量的目光却是环顾全场,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 毫无疑问,蜀中四门首座修为皆与邱掌柜相当,且无一会坐视不管。望帝也绝无杀金不换之意,否则不必令三别先生在场。 那老头儿,只是想称她斤两。 信中所写是什么,没人比周满更清楚。望帝读后,若无回函便罢;可他既遣信使前来,便证明她先前赌对了—— 望帝也深知世家流毒,想保蜀州一方安平! 那么其决断…… 她并不深知望帝性情,她只知道,若是换了前世身为齐州帝主的自己,会如何抉择。 金笔在指间慢慢转了一下,周满搭垂眼帘,眼角眉梢却竟染上一点难言的庄重冷肃。人并不言语,只是微微躬身,便要落笔。 但也就在那金笔笔尖即将触到玉帖的瞬间,一道念头电光般从脑海里闪过—— 她只是前世继承武皇衣钵,渐渐发现了武皇当年陨落的一些疑点,却并不敢肯定。信中所写,本是猜测。可望帝乃是三百年前曾与武皇有过故交的“四禅”之一,神都城里曾共饮,玉皇顶上同观霞!论修为论地位皆在她前世之上,所知必定比她更详更多。他看过这封信后,竟愿亲遣信使来试探自己,意味着什么? 彻骨寒意并着一股怆然,陡地袭来。 周满执笔之手一颤,一滴泪猝不及防从眼底滚落。 这一瞬间,全场有一种极其奇异的安静。 众人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她所思所想,只有在学宫里与她相熟的几人,突然被这一幕震住—— 谁曾见过周满落泪? 她永远是冷静的,克制的,哪怕愤怒时那炽烈的火焰也只是在冰层下燃烧,总带着一股冷意。越是怒极,笑得越是寻常,从来冷眼看世间,又怎会往心里去? 可偏偏就是在这样一个与悲伤毫无干系的场合…… 那一滴泪落时的伤怀与痛悔,有如鸟雀折翼哀啼一般惊心! 王恕与金不换这时怔在原地,心中齐齐想:何人何事,能使她如此? 周满重新抬头,看向邱掌柜:“此事过后,我可否面见望帝陛下?” 邱掌柜道:“陛下也有意见你。” 周满于是不再言语,前世种种恩仇从脑海划过,最终留下的只是一桩又一桩的遗憾。 她轻轻落笔,拙重的字迹,由那只缺了半指的右手写出。 金不换的头颅便悬在她笔尖,然而她的手却前所未有地稳,甚至没有一丝一毫颤抖。 一笔一划,清晰无比,落下便如刀一般刻进玉帖。 金色的墨痕,流溢着金色的电光! 当其写就之时,周满收笔有如收剑,只将这张玉帖倒扣在桌面,轻轻往前推得三寸,正好与邱掌柜方才倒扣在桌面的那一张玉帖相对。 只这刹那间,两丈玉帖上的字迹都仿佛活了过来! 金色的墨痕带着那惊人的电光,如灵蛇一般在玉帖上游窜,越转越快,紧接着竟然从玉帖背面钻出,呼啸着扑向上方虚空! 厅内所有人这一时只见得光芒大炽,几乎难以睁开双眼。 那金色的电光却在虚空重新交缠编织起来,凝成墨痕。 寥寥数行,两篇金色的文字悬浮在众人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