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宿舍门后,郁飞尘看见安菲尔在书桌前敲零件。有了白松的肯定,他不再思索整件事的合理性,而是去根据直觉的倾向对待安菲尔。于是他在旁边转椅坐下,看见这人还在捣鼓昨天那只瘸腿兔子,试图把瘸掉的腿修复。
桌面上还垒着一沓空白莎草纸,旁边是鹅毛笔和墨水。
在一个完全由金属组成的世界里,只有纸和笔的存在还能让人感受到“人”存在的痕迹。但就连“莎草纸”也只是一个近似的称呼,仔细拿在灯光下观察的时候,连纸页的纤维上也散发着微微的金属光泽,鹅毛笔的笔尖材质则与传送带表面相同,划过纸的时候会留下擦划痕。
郁飞尘未蘸墨水,在莎草纸上比划了几下,虚空画了只简笔画兔子。
就听安菲尔道:“小心。”
郁飞尘:“我知道。”
机械可以随便组,但文字不能轻易写。他们在这种莎草纸上登记了两次,一次是姓名对应序号和校徽,另一次是姓名对应宿舍号。莎草纸和鹅毛笔的组合一定有特殊的功效。
这也是他能放心提议让两个宿舍的人交换校徽的理由。需要人员主动登记宿舍号,说明这间宿舍无法自动对应校徽。
“这个机制有漏洞。”郁飞尘道,“如果是我设计,每人先领序号,宿舍和传送带也进行编号,必须按号进入。一次登记后,三个对应全部完成,流程就会简化。”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忖:“但第一次测试后死亡人数不定,会出现空宿舍,浪费资源,现在的设计也有合理的地方。”
安菲尔说话声音不大,但总能轻描淡写指出问题所在,他道:“你已经开始主动为剥削者优化流程了。”
……确实。
“你想说,现在的机制,也可能有以前被吞噬的外来者的改进痕迹”
安菲尔点头:“随着课程进展,我们会接触到堡垒更深层的结构。”
没错,机械工厂以流程制度压榨活人,活人又会为生存而贡献出体力、智慧来反哺工厂,但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工厂又必须将那些关乎自身的知识教给外来者,人和副本的关系不是单方面的屠杀,而是公平的博弈。那位女画家说得也没错,作为一些完整世界的碎片,副本总是含有隐喻意义。
安菲尔的尝试失败了,瘸腿兔子依旧瘸着,只是不那么明显而已。他把兔子放下,去洗漱了。郁飞尘研究了一会儿校徽的构造后,也把精力放在了兔子身上,但那条腿他也无能为力。等安菲尔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梳开卷发的活儿又落到了郁飞尘身上。这次他的技艺比上次熟练了,或许也是一种被剥削者反而主动为剥削者练习技艺的隐喻,不同之处在于他并没被许以报酬。
所以说,他还是更喜欢直发。
等郁飞尘洗漱完回到起居室里,安菲尔的金发已经由湿漉漉恢复到了光滑的状态。半干的末梢小卷软绵绵搭在胸前,额前两侧也分别垂落一缕,令郁飞尘不得不生出揪弹簧的想法。
安菲尔在下铺,没睡。他背靠墙壁坐着,像在想什么。高低床由深红和黄铜色金属制成,饰以雕花纹的栏杆。安菲尔坐在内侧,像金丝笼里无处可逃的雀鸟。
但并不是。见郁飞尘出来,安菲尔抬头,问了他一句话:“你认识文森特”
安菲尔果然发现了他们间的不寻常。郁飞尘想了想,道:“或许。”
安菲尔目光微沉:“他是什么人”
郁飞尘把兔子放在上铺,盖好被子,在下铺落座,回答:“一个算命的。”
从一开始感觉到来自文森特的敌意,他就对这人的身份有所怀疑,毕竟这世界上莫名其妙和他结了仇的只有一个人,时间之神墨菲。而且这人还和永夜之门的守门人克拉罗斯有关,如果克拉罗斯帮他一把,这位神明说不定真能追到他的副本里来。
今天文森特对副本力量水准的笃定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但没必要告诉安菲尔。这场追杀和他没关系。
就见安菲尔微微蹙起了眉:“他想对你做什么”
小少年蹙眉的神情挺漂亮,郁飞尘多看了一眼,道:“他做不了什么。”
——至少在这个副本里是这样,在这里,人与神的力量差距不像乐园里那样明显。
但是,副本结束之后——
郁飞尘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金属板,感到自己的命运确实有些渺茫。
身边传来动静,是安菲尔倾身朝向他这边,上铺挡了光,这地方环境昏暗,那双安静的霜绿色眼睛里居然微含担忧。
“需要我帮忙吗”他说。
郁飞尘想了想。
“不用。”他说。
进入副本以来发生了太多事,关于墨菲、克拉罗斯和他之间的那些事情,暂时还没想清。时间之箭几近不可抵挡,他想,安菲尔在副本里都怪病缠身,在乐园也未必有多少力量。
但如果离开副本之后他确实被时间之神杀死,对于答应了复活日后来找他的安菲尔来说,又是否是另一种失约
再或者,直接在这个副本里先发制人,把文森特——
他想远了,直到安菲尔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郁飞尘对他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