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月末,沈峤数着日子,替父亲过完四七。向窗外望去,后院药园里往岁栽种的女贞子,已是郁郁葱葱,不由一阵恍惚。
死者长已矣。
只沈峤上楼取药的一会功夫,距门口不足五步的地方侍立了一位青年男子,样貌俊美非凡,整个人显出一副淡漠冷冽的气质,华服玉饰,一看就知身份不凡。
却不知为何,身旁并无侍从守候。
此时街上行人均已换了春衫,这人却仿佛还处在冬日,一身黑色貂裘,罩住他身着紫袍、有些过分清瘦的躯体。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既不进去,也不离开,双目如古井一般,直直望向康济堂内。
周边百姓见了,有胆大的,走近看了那人一眼,正对上那双眼睛,不禁一愣。
原来是个瞎子,可惜了这一身好皮囊。
沈峤从楼梯上下来,正好看见门前一阵春风拂过,巷中海棠被吹落几瓣,落在那人身上发间,他却依然不为所动,仍是如一座雕塑般静立。
她可以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眼波流转,微微一怔,是个盲人啊,莫非是来求医?
沈峤快步迎上前去,敲了敲药童小石的脑袋,似是埋怨道:“来了客人,也不知道请进门来,让人在门外等候。”
她言称客人,并不提治病之事,这样的人,未必会缺大夫。
“这位郎君站得久了,不论是不是来康济堂,都请进来休息片刻,一壶清茶,堂中还是请得起的。”
沈峤隐下心绪,她实在不愿与这些一看就非寻常百姓的人打交道。
那人沉吟片刻,沈峤几乎以为他是故意前来找茬,他方才开口:“可。”
惜字如金。
同时伸出手来,要沈峤去扶。
小石终于伶俐了一回,见沈峤尴尬僵持,连忙上前:“我来扶公子入内。”
紫袍人微一皱眉,甩袖弗开,却不再为难,拿出敛于裘中的一柄黄杨木拐,前探几下,径自入内。
沈峤更觉古怪,左手触及腰间那只宋将军所赠的匕首,心中顿时清明几分。
“沈大夫近日在城中名声鹊起,听说极擅医术,想必也能看出我有眼疾。”
换上一壶热茶,紫袍人只嘴唇碰了碰,便轻轻放下,不知是嫌过烫,还是粗茶难以入口。
沈峤眉梢一动,若真是只来看病,那她只需尽心看顾病情,不必多做人情周旋,倒能省去不少心神。
支开窗户,堂中暗色减去不少,沈峤细细瞧着面前这双似与旁人无异的眼睛,道声“失礼”,净手后用指腹轻轻翻开他的眼帘,认真查看眼球的状况。
感受到指尖刚浸过水的冰冷触感,那人眼皮一颤,随即放空身心,将全部心神凝聚在五感之上,仔细感受着沈峤手指道轨迹。
真是……好灵巧的一双手。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几日前那具尸体上缝合创口处的触感,不禁心绪激荡。
那时,他无比地痛恨自己的盲眼,恨不能亲眼目睹这天工之作。
察觉到面前人的异状,又见他嘴角古怪扬起,像是联想到什么,沈峤一惊,飞速收回手,心头泛起一丝不悦。
莫非这人有什么怪癖?
“公子的眼疾,某学艺不精,怕是无能为力。”
她声音冷淡,言语中已是送客之意。
紫袍人听出她的疏离,并不感到生气,拢了拢身上裘衣,疏朗一笑,嘴角的痣平添了几分妖冶之色。
“沈大夫还未为我把脉,更未询我病情,就此草草下了结论,看来,“望闻问切”四字,沈太医只来得及教了沈姑娘第一步啊!”
他的称呼从初时的“沈大夫”,换做话尾的“沈姑娘”,调笑之意溢于言表,手指轻叩桌案,静静地等候沈峤的回应。
堂中两个药童见这两人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态势,更是不敢出声。
沈峤忽地一笑:“先父的本事,我的确只学得一成。听公子的话音,似是已得家严出手诊治。既还未痊愈,恐怕要另寻高明,小女惭愧,未能青出于蓝。”
面前人仍是神态迷离,双目却空旷而呆滞,使这张无可挑剔的面容显出几分怪异,也多出些零零落落的破碎感。
沈峤见他不动,不愿在与他接近,起身轻轻收拢好自己方才饮过的茶杯,就要去药柜处稍作整理。
耳边茶水晃荡之声传来,接着,那道浅浅的呼吸声似要走远,紫袍人猛地站起。沈峤只觉片刻之间,腕上一紧,左手被另一只有力的大手锢住,手中陶瓷茶杯跌落,满地狼藉。
她还未反应过来,右手已经反射般做出选择,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紫袍人脸上多了一道红印。
两人各自怔住,门前已聚集了一圈好事的周边友邻,探头向堂中看来,沈峤率先抽出自己的手,还未等她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