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彻底赶回横山以北之后，今上连着七道圣旨召顾宣入朝。顾宣扶柩归来，今上并不是没有动过心思，当日九门关闭，神策军、金吾卫异动，顾宣闭府不出。那霜冷灯寒的夜晚，师爷们守在集贤院，听着疾雷般的蹄声在大街上响起，透过门缝，看见荷戈持枪的神策军杀气腾腾而来，刀出鞘、箭在弦，只待宫墙内的一声令下，纪阳侯府便要血流成河。
若非顾九连着递来九封加急战报，言凉国再度大兵压境，二十万西路军已于熙州集结，边疆战火迫在眉睫云云，顾府能不能幸免还是未知之数。之后神策军、金吾卫散去，对外只言在顾府附近捉拿盗贼。顾宣入宫，君臣再度携手欢笑，一场狂风暴雨弥于无形。“凉国大军”也于数日后退去。
不久，今上降下圣旨：顾宣曾于抗夷之时身受重伤，若久镇苦寒之地，恐旧疾复发，今命京都名医定时上府请脉，以显朝廷对西路军之亲厚。且顾宣久领边镇，军政两务娴熟，也可于养伤之暇随候圣宣垂询，参知军务。
顾宣从此未离京都，顾九从此不离熙州。
几年下来，虽然顾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朝堂之中暗流汹涌、刀光剑影，从来没有停歇过，眼下正在热议的“兵改”，只怕是圣意的又一次卷土重来。
这些事情，众师爷或多或少都看得明白，唯一没意识到的人，怕只有那位心地仁善、自幼在靡靡京都长大的顾小侯爷——顾云臻。
不过此时此刻，谁也不敢发表什么高论，毕竟这不是他们这些清客相公们能够左右的。只因今日青霞山行猎有了这么一出，微醺之余，便未免都发些感叹，又彼此顾忌着，话便说得云山雾罩、不清不楚。
府中掌着司库的师爷叶元成默默坐在角落里喝酒，并不插话。这是一个大胖子，胖得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让人不忍多看一眼。他是出了名的酒鬼，却从来没有误过正事，同僚们习惯了他多年来的沉默寡言，并不觉得他碍眼。二更鼓响，只见他伏在案上，已然醉倒。
众人也尽了兴，便各自散去。待屋内归于岑寂，叶元成才摇摇晃晃站起来，挪动两条肥胖的大腿走了出去。
转过屋后的紫竹丛，他掏出腰间铜匙，打开一道小角门，从荷塘边的假山拾级而上，便是一处六角竹亭。
亭子里没有点灯，一人于月下负手而立。他的身影在冷月的清辉下显得十分寂寥，然而身形始终是笔直的，如同一杆插在血色沙场上的长枪。
桌上放着一壶酒，叶元成拎了拎，酒是满的，却早已冷了，佐酒的几碟菜也早已冻成了一团油。叶元成叹了口气：“暴殄天物！”
顾宣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皱眉道：“胖成这样，再喝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
“你心情不好？”叶元成嘿嘿笑道，下巴的肥肉叠成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别否认，你心情不好时便拿我出气。”
顾宣不答，叶元成喝了口酒，道：“我今天没去打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顾宣看着半空中的那弯冷月，还是没有答话。叶元成醉意涌上来，走到亭角对着下面的荷塘撒了泡尿，提了裤子走回来，说道：“定昭，不要怪我多嘴，我总觉得这几年你管教云臻的方法太过严苛，只怕是错了。”
顾宣猛地扭头，冷峻的目光盯着叶元成。
叶元成却毫不畏惧，呵呵笑了笑，肥大的身躯坐下来，压得竹凳咯吱直响。他打了个饱嗝，道：“你六岁时便开始练顾家枪法，学得倒是快，学会了却去和城隍庙的小叫化子们斗气，一直到做了他们的大哥，又去和东城的丐帮抢地盘，直到京兆府将你逮入大牢，府中数日不见了你的人，才知道你出了事。云臻六岁时在做什么？”
顾宣转过头，负在身后的手默默地压着指节，没有说话。
叶元成道：“他六岁时，因为大嫂养的一只猫死了，躲在后院偷偷地哭！你十岁时，和李惟成他们称兄道弟，跑马斗鸡，逛胡肆，喝花酒，没有哪样是你不会玩的。回来却总能说出一些歪理，让大哥责罚不了你。咱们家那一年险些被苏理廷暗算，也是你听到李惟成酒后泄露风声，大哥未雨绸缪，才安然避过一劫。”
顾宣仍然沉默着，叶元成继续说道：“你十六岁便上了战场，手上欠下无数条人命，十八岁便将一颗心锻得刀枪不入，二十岁时让西路军视你如神明。可云臻呢？就算十岁之前是大嫂娇惯了他，可自打他十岁起，你是怎么管教他的？不让他结交朋友，不许他私自出府，严禁他去风月场所。别人家的公子哥十六岁时即使没成亲，通房丫头总有几个，你呢？将他房中的丫环挑了又挑，但凡轻佻一点的，不惜杖毙立威。他身为顾家的子弟，学的却全都是孔夫子仁义礼信的那一套！他到现在没有杀过一个西凉兵，西路军中有哪些将佐他都说不齐全。一帮清客相公们都能看透的时局，他只怕连风都摸不着！定昭，你说，你有没有错？”
顾宣回过头，直盯盯着看着叶元成。叶元成也直望回去，轻声道：“定昭，你到底在怕什么？”
顾宣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