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晖殿内有两只兽首青铜博山炉,常日燃着苏合香。细烟自鼎中袅袅升起,在天青色的窗纱前轻盈交织。苏理廷盯着这朦胧的烟影,似乎自烟影后看到长兄临终前那灰暗的双眸,自心底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有些伤疤,几十年过去,看着像是愈合了,但内里却还是腐烂的,不能触碰,一碰便会喷出最污黑的毒汁来。
张宗元终究是事关己身、失了方寸,这么些年来,宰辅换了无数位,谁又能从皇帝的内库中抠出银子来?
苏理廷趋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还是说与他们知道吧?”
皇帝一怔,旋即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苏理廷转身向张宗元道:“为免惊扰了人心,一直也没有告诉诸位,今日殿中都是朝廷重臣……”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见殿内诸人都面带讶色地伸长了耳朵,才隐含悲戚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李太师,只怕拖不到年底了……”
诸臣便都吸了一口冷气,顾宣也猛然抬头,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苏理廷叹道:“先帝有遗旨,命太师百年之后陪葬皇陵,这笔银子,肯定得从陛下的内库支出……”
张宗元话一出口,便知闯了大祸,正吓得冷汗淋漓,听得苏理廷这番话,如获大赦,连声道:“是是是,是微臣糊涂了。”他这时方觉得恐惧蔓延到全身,险些就要跪倒在地,不禁对苏理廷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苏理廷犹豫了一下,似下了什么决心,道:“钱银一事,并不是没有法子。只是……”
皇帝此刻也平定了心绪,抬眼道:“苏卿但说无妨。”
苏理廷转头看向顾宣:“顾侯,若我国与凉国三年之内无战事,西路军可否裁军或撤回一半,休兵屯田?”
机敏的大臣听得这话,心中皆是一动:看来苏理廷还是不死心,借着赈灾的由头,再次剑指兵改。
顾宣面露思忖之色,缓缓答道:“撤回一半太险了点,若凉国能在三年内不挑起战火,西路军当可裁掉三万老弱病残,再撤回五万至陇南一带,屯田开荒。”
“这就成了。”苏理廷点点头,他面上神情挣扎了片刻,“扑通”跪下,道,“臣想的这个法子未免对不住先皇后,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脸色一白,喃喃道:“你是说,嘉和……”
“臣万死。”苏理廷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泣道,“但这几年,先是河北蝗灾,再是南方大旱,国库已然空虚,眼下黄河又遭了灾,咱们捉襟见肘,必得拖上凉国人三年两载才行。凉人唯一怕的便是燕国,这些年凉国之所以频岁犯边,就是因为见咱们与燕国交恶,想趁火打劫。但上月燕国皇帝去世,新君刚满十岁,主少国疑,宗室亲王又势力雄厚,萧太后这才起了与我朝和好结姻之念。她此番派了北院大王前来我国,名义上是为圣上祝寿,实则是就联姻之事来打探口风的。若我国以嫡公主下嫁耶律少主,两国结为姻亲,凉国必定十分忌惮,绝不敢再轻启兵衅。”
宰相柳玮听得眉头皱了起来,道:“臣有异议。嘉和公主乃先皇后唯一的骨血,切不可下嫁夷狄之邦。再说,这些年耶律一族撕毁和约、背信弃义的事情还干得少了吗?燕国素来觊觎我国大好河山,只待三五年,萧太后掌控了国内局势,定会再起干戈。”
柳派大臣们唯其马首是瞻,纷纷点头附和:“柳相所言极是,切不可与虎谋皮。”
宰相郑昶与柳玮斗了十余年,马上抓住了柳玮话中的漏洞,嘲讽道:“柳相也说了,萧太后需要三五年才能掌控国内局势,咱们只要有了这三五年,不但国库能有所充盈,易水也能成功疏浚,漕船北上路途将大大缩短。到那时,不管是北燕还是西凉,想要对我国用兵都得好生掂量掂量。咱们现在缺的就是这三五年!”
柳玮被郑昶这番话挤兑得竟一时找不到话反驳,正搜肠刮肚地想措辞,忽然瞥见殿角的起居舍人何炎状似无意地摇了摇头。
何炎是上科殿试二甲头名,潭州人士,生母乃一名婢女,嫡母不慈,自幼聪敏的何炎很是吃了些苦头才金榜题名,得脱苦海。奈何他好不容易搏了个进士出身,入得翰林院,嫡母却还是不肯将他的生母脱籍,且搓磨得更厉害了。柳玮得知这个情况后,悄悄递了封密函给潭州知州。知州心领神会,寻着了何炎嫡母幼弟的错处,索拿入狱。一个月后,何炎嫡母便命人将他的生母送到了京都。
自此,何炎对柳玮死心塌地,他也成了柳玮安插在皇帝身边最隐蔽的棋子。
柳玮见何炎这般情状,恍然大悟,只怕今上早已默许了苏理廷的“兵改”之策,今日这番,不过是二人在一唱一和地演戏。郑昶这老匹夫只怕早就看破了此点,自己却还言辞激烈地反对,皇帝心中不定已经恼成了什么样。
柳玮“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地泣道:“臣也知形势逼人,咱们必得争取这三五载的时间,奈何一念及当年臣妻病重,先皇后遣医赐药之德,便实是……实是不忍心啊!”说罢伏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