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大朝会,天边刚泛鱼肚白时,宫门外便黑鸦鸦地停满了各色马车。朝廷股肱、宰执重臣们整冠执笏、肃衣列队,鱼贯而入含元殿。
一直称病在家的宰相郑昶由羽林军搀扶着走上石阶,迎头撞上了柳玮。见到郑昶,柳玮捋了捋胡须,讥讽道:“郑相身子大好了?莫若在家养着,也免得圣上为你担忧。”
郑昶板着脸,回击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莫令圣上被小人所蒙蔽,才是做臣子的本份,本官岂可有一日松懈。”
两人争斗三十年,实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遂不再多说,分列两旁,门生弟子围拥在侧,大殿之中泾渭分明。
不多时苏理廷与顾宣并肩进来,殿中又是一阵寒暄,有心思活络的官员话里话外地刺探着,二人却只是微笑点头。直到御史中丞捧着名册进殿,众官怕被弹劾不合礼仪,殿中这才安静了下去。
“啪!啪!啪!”三声劲响,绯衣内侍手持净鞭开路,皇帝面色阴冷地走了进来。他在御椅中坐定,扫了一眼座下诸臣。众臣跪伏下去,齐声称颂:“圣躬万福!”
“万——福?”皇帝听着这话,只觉说不出的刺心,“朕倒是想万福、想万安,可你们一个个,谁让朕安心了?”
这话说得甚是诛心,所有人惊得齐声道:“臣等不敢!”
“不敢?”皇帝抓起大理寺呈上来的折子往銮台下甩,厉声道,“我看你们一个个胆子大得很啊!”
他站起来,在銮台上急速地来回走了数圈,犹不能遏止心中的怒意:“你们素日里争斗,朕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们恪尽职守、体忠为国,也就罢了。可没想到……一千万贯!一千万贯啊!江南三年的贡赋,就这样被老鼠吃了!被水淹了!被火烧了!”
他想起那一千万贯就是剜心似的疼痛,捂着胸口跌坐回龙椅中。霍小仙急步奔上銮台:“陛下!”众臣吓得屁滚尿流地围拥过来,皇帝面色铁青地连连挥手:“滚开滚开!”
霍小仙伸掌在皇帝胸口推揉了一阵,皇帝这才觉得舒服了些。他睁开眼,见霍小仙满面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禁长叹一声:“罢罢罢,于卿,念吧。”
大理寺卿于琰上前,朗声道:“三司奉诏,彻查兵器司账册遗失一案。据文史馆书吏和守卫供认:去年春天多雨潮湿,且鼠灾为患,他们曾将账册搬出来晒过一回、清理了一回老鼠的粪便;去冬天干物燥,有书吏值守时打翻了烛台,引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灾,他们怕将重要文档烧毁了,也曾搬动过一回,所幸火灾不大,很快就扑灭了,所以未曾惊动羽林军。只是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说不清楚账册究竟是何时遗失了的,这实是一笔无头账。故臣只能依律按‘值守不力、鼠损火耗’结案,当值守卫和书吏判流刑,发配崖州,以儆效尤。至于相关官员贪黩一事,因账册遗失,查无实证,无罪开释。”
于琰略带嘶哑的声音回旋在殿内,诸臣皆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内心深处觉得荒诞可笑,面上不免带了些出来。有的人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怕被皇帝看见,都深伏于地,不敢抬头。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座下那一片黑鸦鸦匍匐在地的重臣,他们头上戴着的进贤冠、背上绣着的飞禽走兽,就像一团团蝇影般在他眼前晃动,他只觉说不出的刺眼,浓重的疲倦感自骨子里面涌上来。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安生过。
“石冀之乱”时,他才六岁。一夜之间,狼烟燃遍北方大地,二十万叛兵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直逼京都。他的曾祖父——穆宗皇帝深夜趿着一只鞋子仓惶出逃,甚至来不及带上皇城中的龙子凤孙。
他小小年纪便饱尝了颠沛流离、担惊受怕、饥肠饿肚之苦。
令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是,在一次流民引起的骚乱中,他的母妃为了引开追兵,与他失散,从此再无音讯。其后的日子,他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却再也没有母妃温柔地抱住他,在他耳边低低地唱着江南小调。
只有那噩梦一直如毒蛇般死死缠绕着他。永远缀在身后的催命阎罗一般的马蹄声和粗野的狂笑声,饥饿而血红的眼睛、尖叫着四散奔逃的人流、倒毙在路边的恶臭尸体。逃亡的路上,乳娘高氏像野兽一样与流民撕咬、抢下一口吃食,内侍白秀在疯狂而混乱的人潮中死死地把他护在身下,为此还付出了一条胳膊,赖着这二人,他才得以在乱世中幸存。否则早已像那些倒毙在路边的幼童一般,仅余一副被野兽啃得支离破碎的尸骨。
及至逃到山南,与已被封为雍王的父王重逢,他仍时不时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半夜睁开双眼,凄惶地打量着冰冷的、黑漆漆的行宫。
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在战火中失去了音讯的沈妃。再后来,高氏和白秀也不在了,他也终于走上了这个高高的御座。
可这天下,从不让他有片刻安宁。
只因为父王收到皇祖父薨逝的消息后急忧攻心,暴病而亡,便给他的帝王之路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也给后来的“七王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