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仍然十分闷热,老天仿佛要揪住秋老虎的尾巴,将所有的热力都于这一天倾泄下来。顾云臻清洗马厩,弄得浑身是汗,但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越干越起劲。杂役们见他并不摆小侯爷的架子,也渐肯指点一二,他慢慢学会了一些侍候马儿的诀窍。小白马今天被顾云臻刷得很舒服,不时拿头来蹭一蹭他,逗得他十分开心,连炎热和烦闷都忘记了。
日铺时分,奉旨监督的顾宣刚刚离去,一名青衣老者迈着悠然的步伐走进天驷监,躺在树荫下乘凉的张公公看见他,将蒲扇一丢,霍然站起,花白的眉毛因为激动而隐隐颤抖。青衣老者走到槐树下,二人相视片刻,都同时大笑。
张公公连声唤小太监奉上茶来,他饱含欣喜的声音惊动了马厩内的顾云臻。顾云臻抬头看了看,只见槐树下坐着的正是与自己有同牢之谊、提点之恩的宋怀素,喜得将短铲一丢,就要冲过去。但方冲出两步,他羞愧地挠了挠头,对宋怀素笑了笑,又回身去铲马粪。
宋怀素赞许地点了点头,向张公公道:“十多年不见,希烈兄还是老样子。”
张公公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希烈兄”,又是欣然又是难过,叹道:“怀素啊,你受苦了。”
两人十多年没见,这刻重逢,却都感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只坐在槐树下,细细地品着茶。待一壶茶煮得极淡了,宋怀素凝望着远处的顾云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希烈兄,我这几天时常在反思,自己是不是蒙冤受苦太久了,致使心中也会生起恶念。”
“哦?”张公公叹道,“佛曰一念起便是孽,可谁又修行到万事皆空呢?”
“不瞒希烈兄,以前的我,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看待这些帅府子弟的。当初答应指点他时,我不是没动过别的心思……”宋怀素苦笑了一声,“但这个孩子改变了我的想法……”
张公公沉默良久,低声说了一句:“顾家的孩子,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宋怀素遥望天边的一抹彤云,轻声道:“也许,是我们改变成见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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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黑,顾云臻打扫完最后一间马厩,才到井边将手脸洗干净,整了整衣衫,走到槐树下,端端正正地给宋怀素揖礼:“宋先生。”
宋怀素微笑道:“可还习惯?”
“挺好的,有时觉得这些马儿比人还容易相处,你待它好,它自然就和你亲热。”
宋怀素不禁大笑:“你倒悟出这么个道理来。”
张公公叹道:“就是这么个理。马儿不会拉帮结派,不会尔虞我诈,更不会同类相残。”
宋怀素渐渐收了笑,站起来道:“走,今天我作东,请希烈兄和云臻喝两杯。”
升平坊的一条深巷内有一家小酒肆,酒肆门口斜挑着一面泛黄的酒旗,门面不见任何特异,从大街上转进来,还要走过长而逼仄的小巷。顾云臻随着宋怀素和张公公刚踏入酒肆,便闻到一股酒香,他纵不是酒中高手,也觉这股香气醇醇然、冽冽然,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浸在酒香里面,不能自拔。
店老板奉上的酒具也是极旧的,有的杯盏还缺了口。但一杯酒下肚,顾云臻忍不住赞了声:“好酒!”
宋怀素握着酒盏慢慢地饮尽了,叹道:“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上次与希烈兄大醉一场,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昏黄的灯光下,张公公低头看着酒盏,素日总是眯着的眼睛中微带哀伤,仿佛一个人站在荒无人烟的湖边,对着月光下的湖水,孤伶伶无限凄清。良久,他才将酒盏端起来一饮而尽,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顾云臻对于宋怀素和张公公的关系大感好奇,但他对这二人都心怀敬意,并不追问,只默默地替他们斟上酒。宋张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酒来便饮,半个时辰过去,一大壶酒已涓滴不剩。
张公公似是喝醉了,踉踉跄跄站起来,推开顾云臻的搀扶,大笑着出了酒肆。顾云臻站在酒旗下目送他远去,许久还听得到他怆然的笑声在小巷内回响。
他呆呆地站着,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才转过头,宋怀素正对着他微笑:“我们走吧。”
顾云臻虽喝得有点醺醺然,但仍知道到酒肆内讨了一盏灯笼。他提着灯笼,宋怀素慢悠悠地走在旁边,一老一少,避过巡夜的武侯,穿过夜深人静的京都,除了偶尔传来的梆鼓声,便只听见二人的鞋子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云臻,你知道茶马制吗?”
“听说过,但不是很了解。”
宋怀素叹了口气:“七王之乱,燕国趁机南下,我国失去了北边的广大牧场。十五年前,朝廷推出茶马制,本意是想推动贸易,增加朝廷的税收,又能换回急需的战马。可是茶马制遭到了各帅府的强烈抵制,以夔州为例,下属十三郡,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庇护着私贩将粮食茶盐自边境走私过去,朝廷不但换不回需要的良驹,还流失大量税收。武安侯呢,则根本不把朝廷派过去的茶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