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当一回事,前后换了五位茶马御史,均惨淡告终。朝廷只得将禁军一名掌管战马的将军封为夔州道茶马御史,这名将军告别唯一的女儿,匆匆赶往夔州。那一年,他刚届不惑,姓张,名希烈。”
顾云臻瞬间瞪大了双眼,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只听宋怀素继续说道:“张将军到了夔州后,凭借着自己的坚贞和执着,又还惠于民,竟慢慢地开辟了一条茶马道,也因此得罪了武安侯。其实朝廷在夔州设置茶马司也是试探武安侯的第一步,当时柳郑二人争斗正酣,为了是否要撤并帅府,每天在朝中争论不休。武安侯趁机挑拨离间,郑柳二相均认为张将军把大量税银上贡给了对方,于是,张将军被冠上贪腐罪名,下了大狱。朝廷派人去抄家,将他家的房子都拆了,也只找出一百贯钱。
“柳郑二党自然不甘心,更不能将张将军无罪开释,那样岂不证明他们错了?于是,勾结武安侯的罪名又捏造了出来,只是不能公开得罪武安侯,于是,唉……就胡乱给张将军定了罪,对他处以宫刑!”
顾云臻愤然叫道:“怎么能这样?”
宋怀素叹了一声,道:“连张将军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他的女儿被没入宫中为奴。张将军思念女儿,又放不下对马的钟爱,便索性到了天驷监。这一晃,便是十五年过去了……”
顾云臻再难忍心中愤懑不平,不停重复道:“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宋怀素静静地看着他,待他情绪稍稍平复一些,轻声道:“若是你,这不白之冤、宫刑之辱,你能忍下来吗?”
顾云臻无法回答,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灯笼。
“若是我还告诉你,茶马制受到抵制,朝廷大量税收流失,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西路军有部分将领和武安侯一样,在暗中庇护私贩,大开保护之途,你会怎么想?”
顾云臻“啊”了一声,这件事,他曾听顾三隐约提起过,只不过立场不同,说出来的话也不尽相同。这刻听宋怀素如此一说,他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作答。
“若非有李太师一力主持,推动了两税法,朝廷能不能缓过这一口气,还真是未知之数。”宋怀素道,“说起来,这件事还得多谢你的父亲,在武安侯极力反对的情况下,他同意朝廷实施两税法,实是远见卓识、顾全大局,其胸襟气度非我辈所能望其项背。”
这夜十分沉闷,乌云益浓,大风渐起,眼见一场暴风骤雨就要来临。宋怀素轻轻拍了拍顾云臻的肩膀,道:“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见顾云臻没有动弹,他和声道:“从下个月起,我每月逢五、十会去太学讲课。我已请得圣上旨意,京都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不论是不是太学生,都可以去听课。你若是有时间便过去听一听吧。有什么疑问或是想到了什么,随时都可以来问我。”
顾云臻抬起头,只见宋怀素正带着洞达世情的微笑看着自己,眼中充满慈祥之意。他茫然的情绪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冲动下险些就想把琵琶川的事情说出来,好请宋怀素予以指点。可转瞬想起姜媚的殷殷嘱咐,他又咽了回去。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晚辈一定会去听的。”说罢鞠了一躬,“宋先生,您早点歇息。”
他将灯笼交到宋怀素手中,跑出小巷,到了巷口回头一望,宋怀素还站在原处,他手中那一点桔黄色的灯光,在这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暗京都,显得分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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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服劳役,并没有骑马,只能沿着大街往靖恭坊走。此时已近宵禁,大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少数几家店铺悬挂着灯笼,将他孤伶伶的身影拉得很长。
一名行人低着头,急匆匆地走来,不慎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顾云臻停住脚步,片刻后,他转入了旁边的常乐坊。坊内的宵禁执行得并不是那么严格,许多食肆还未打烊,顾云臻挑挑拣拣,终于选定了一家卖馄饨的店子,走了进去。
这家店并不大,只有几张陈旧的桌椅,堂屋西侧悬着一块厚厚的帷布,热气从帷布后袅袅地冒出来,应是有女子在里面当炉。
店内只有一名少年,见顾云臻进来,将他引至最里面的桌子坐下,顾云臻轻声道:“来碗馄饨。”
少年应了,不多时捧了碗馄饨出来。
顾云臻却并未举箸,而是低头看着汤里飘着的葱花,忽然间悲从中来,低低道:“为何要这么做?”
帷布后沉默了一瞬,传来姜媚的低泣:“贤弟千万不要自责。阿颜那日为救我受了重伤,本就快不行了的。听说你的案子迟迟不能了结,她这才挺身而出,说要为你洗清罪名。”
顾云臻心痛难忍,仰起头来,将喉头的热泪哽咽了下去。
“这事不怪贤弟,阿颜走的时候并无遗憾。她托我转告贤弟:能为小侯爷尽绵薄之力,死得其所。”
“她人呢?”
“已经领了出来,火化了,明日便会有人将她送回去。”
顾云臻喃喃道:“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