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三年,镇州的年贡上京,随附了镇州刺史的一封公函。这份公函再普通不过,只最后提了一句——今年镇州下辖的邵县连遭山洪,浸坏了存放在县衙中的丝绢,邵县盛产桐油,便将丝绢折算成桐油,进贡给朝廷。
“这种做法很常见,哪里的特产当年欠收,便会用别的物产来代替,单看这份公函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可是,加上漕运司的这一份呈文,便掀起了世宗朝的一场大风波。”
“哦?”紫英看了一眼,泄气道,“都是些算筹之数,奴婢哪看得懂这个。”
其华笑道:“看着是头大,可若是沉下心来,就能发现蹊跷。你看,这里是漕运司来年欲打造的漕船数目,与往年相比多了一成。呈上去后,世宗觉得与往年的造册有出入,便随口问了一句。漕运司官员奏答,说是今年仓存的桐油数量比往年多了很多,怕变质坏掉,所以明年的造船计划便多了一成。
“世宗便问桐油为何会多了这么多,底下官员一查,说是今年邵县以桐油抵丝绢。到了这一步,有经验的官吏便听出来了,这么多桐油折算成丝绢,绝不可能仅仅是邵县的丝绢被水浸坏了,起码得是镇州全郡的丝绢数。为何镇州进贡的丝绢全部由邵县承担了呢?
“世宗便命人去查,原来是越国公纵容家人在镇州的富县大肆霸占良田桑土,富县本是产丝绢的大县,被越国公这么一闹,丝绢产不出来,只得摊派到邵县头上。富县和邵县百姓都苦不堪言,却又慑于越国公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
“当时镇州刺史幕中的执笔师爷是邵县人,他看不惯越国公的所作所为,又想为家乡百姓喊冤,便想出了这一招,果然引起了朝廷的注意。越国公的政敌趁机揪住这件事穷追猛打,最后逼得世宗将越国公削爵为民,把他霸占的良田都还归原主。”
紫英听得直吐舌头:“这么厉害,奴婢以后可再也不敢小瞧府中那些师爷了。”
其华这几日随着苏理廷学习朝政,正是兴致最浓的时候,她又拿起一本前朝史鉴,道:“方才那个例子是从朝中看地方,这个则是由地方看朝中。”
她娓娓道:“前朝景帝年间,齐王拥兵自重,景帝一直隐忍不发。这一年,兵部主事李预因为得罪了权贵,被贬往齐王藩境边的和县为县令。三月间,李预发现朝廷的邸报中有几项人事变动,乍一看,不过是几个州府的主官换了个位置,他却大惊失色,悄悄对夫人说,朝廷只怕马上要对齐王用兵了,咱们得未雨绸缪。他夫人不信,李预说,这几人都是粮草筹度的高手,把他们调到这几个处于要冲之地的州府,是为将来用兵做准备。果然,四月初,朝廷削藩,齐王起兵造反,直取藩境边的几个州府。其余州府都沦陷了,只有李预因为事先有防范,备足了粮草,坚守不出,一直等到朝廷大军来援。齐王军队在攻打和县时大伤元气,其后一败涂地。李预立此奇功,被景帝直接召还朝中出任兵部侍郎。”
其华兴致盎然地说完,发现紫英正满面钦慕地看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嗔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夫人,您太厉害了。”紫英赞叹道。她又看着其华,诚心诚意地说道,“奴婢一家算是跟对人了。夫人今后但有吩咐,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华听她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却也没有细想。她握上紫英的手,叹道:“我只怕会辜负了你们的一片诚心。紫英,如果我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便会离开京都。”
紫英心中一沉,急急道:“您要去哪里?”
其华凝望着窗外已酽沉如墨的夜色,低声道:“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以立足?”
紫英急得张口欲说什么,又极艰难地咽了回去。
其华却没有留意,她低头看着自己这些天挑拣出来的几份邸报、公函和奏表,只觉心中是那般乱,就像一团被乌豆抓乱了的线球,越理越乱,越理越没个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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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色晦沉,尚未到掌灯时分,苏理廷便觉眼前朦朦胧胧的,竟有些视瞻昏渺的兆头。他心中烦躁,冷声道:“掌灯。”小厮们慌不迭地将几盏铜脚烛灯悉数点燃,室内盈亮了许多,苏理廷这才心情舒坦了些。他蘸了墨,忽想起多日未见儿子苏敬修,便问道:“敬修呢?”
小厮们忙回道:“公子自入了太学后,与鲁侍郎家的四郎处得甚好,每日放学后都会去他家研读诗文,回来得比较晚。”鲁四郎是京都出了名的谦谨君子,苏理廷轻唔一声,颇为满意:“倒也罢了。”
苏忠忽敲门进来,递上一张名柬。苏理廷看清上面具着的名衔,眉头一皱,尚来不及发话,来人尖细的笑声已到了廊下。他只得放下笔,迎了出去。
来者面白无须,紫袍加身,正是在宫中权势熏天、深得皇帝信重的内廷总管兼左神策军中尉霍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