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阿母的妹妹,她今年不过三十,怎能满头华发了呢?
她甚至不敢接近,只呆愣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竟说不出一句话。
义妁生得很像义妩,杏眼圆脸,只是她瘦得厉害,脸颊凹陷,浑身骨骼嶙峋。
“阿陈,怎的不叫人呢?”义妁看着她,嫣然一笑。
殷陈的泪水就在那一瞬翻涌而出,她快步奔过去,站在姨母面前不知该如何动作,一时手足无措,只呆呆站着。
义妁让女使松手,然后抬手,将面前少女拥进怀中,“这段时间,辛苦我的阿陈了。”
“姨母,不辛苦,我一点儿都不辛苦……”殷陈环住义妁的腰,悲声道。
姨母身上的气息与阿母一般,让殷陈心安。
义妁轻抚着少女脊背,这才看向站在后头的霍去病,“霍侍中秋日里可还觉得难受?”
“多谢义医者关怀,晚辈确实想向医者求一服药。”
“可以,但得先等我家外甥女哭够了再说。”义妁笑着打趣道。
殷陈破涕为笑,又偷偷看一眼院中面色如常的女使们,心中暗自恼恨自己又在霍去病面前痛哭流涕。
昨日她在未央宫躲进他怀中喜极而泣的场景,事后在脑中不断回想起,总叫她懊悔不已。
关键是她昨日哭得太过痴迷,竟不知他有没有推开自己。
此刻只得站在姨母身边,任昨日的羞赧攀上耳际。
她垂眸注意到义妁的身姿微颤,搀扶住义妁,“姨母。”
被囚困于水牢两年,义妁下肢早已不大灵便,僵直得连站立都要旁人搀扶,她拍拍殷陈的手,“进屋详谈罢。”
殷陈扶着姨母进屋去。
三人于屋中坐定,义妁看看霍去病,又看看坐在身边的殷陈,“你们二人,真像是一双玉人一般哩。”
“哎呀姨母,我与霍郎君只是,友人罢了。”殷陈被打趣得窘迫万分。
霍去病面上依旧平和。
义妁注视她耳际尚未消退的红,眸光似有穿透一切的清明,她拉长了尾音,“哦,是吗?”
殷陈原本的伤怀被义妁两句话打散了,她没想到姨母竟是这般活泼的性子。
义妁拿起边上的陶杯倒水递给二人,“王夫人肯将我的所在告知你们,想必你们早就知道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殷陈捧着水杯,颔首。
义妁瞥一眼屋外的女使,摸着陶杯杯壁,“我也没料到王夫人竟会救下我,想必她与李家之间的合作已经破裂。”
“姨母,李姬已然身亡。”
义妁早知王李二人虽面上装得平和,实则各怀鬼胎,李家对她下手那日,她便知李家要丢掉一颗棋子来保全李家,却没料到此人会是李姬,她饮了一口杯中浆液,“看样子,阿陈已有了决断?”
“我绝不放过李家人。”
“你要如何做?”义妁含笑看着她。
“我会杀了李蔡。”
“然后呢?”不待殷陈回答,义妁又道,“你疾恶如仇的性子,真像我与你阿母幼时一般。可你瞧,我们的下场如何?”
殷陈却不解,放于案上的手紧紧捏拳,“姨母难道想息事宁人,他将姨母害成如此模样,我绝咽不下这口气。”
“我比你更想杀了他,可是,阿陈,这世上有太多事,我们不能由着自己性子去做。你要让你舅父为难吗?要让,”义妁顿了一下,语气平静,眸光蕴含着让殷陈心颤的意味,“堂邑翁主为难么?”
“难道我便要任由他祸害这么多人之后全身而退吗?我不服。”殷陈难得这般不冷静,或是在最熟悉的人面前,她早已收起伪装。
霍去病静静倾听姨甥二人的话,手指摩挲陶杯略微粗粝杯壁。
义妁抬手握住殷陈握紧的手,她道:“阿陈,世上之事本就如此,不该执着。”
“所以,当初姨母救我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吗?姨母今日后悔吗?”温暖的手心让少女眸中凌冽恨意渐渐消退,殷陈认真看向义妁,轻声询问。
她眸光清凌凌,分明有些害怕,害怕姨母说后悔,那会是个让她万箭穿心的答案。可她明知,若救一个人会让自己与阿姊天人永隔,会让自己经受如此多的磨难,谁会不后悔呢?
若她们做出另一个选择,或许世上已有两个最出名的河东义女医,或许,她们会与太仓公淳于意一般名声显赫。
这般想来,救她的确是个错误的选择。
义妁蛾眉微抬,声音和缓似水,说出的话出乎殷陈的意料,“救你是我此生做得最正确的选择,瞧瞧,我们的阿陈长成了这般健康的姑子。”
说着,她似乎又回到了建元四年的深冬。
椒房殿内灯火摇曳,女子的悲泣似乐声,忽近忽远。
“阿母,阿娇什么也不要,只求阿母放过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