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处在青春期的人是最无力的,他的身体不够强健,他的头脑不够聪明,他的思想不够成熟,可是偏偏,他的心中存在着一个可悲的、庞大的英雄主义。”
23:48,米花町,妃英理的公寓
这位律政界的女王在法庭上雷厉风行,现在却犹豫着要不要关掉收音机。
这样的情绪放在普通人身上很正常,发生在她这种理智的人身上,堪称不可思议!
因为她知道这个故事,或者说她早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她没有拿出酒,没有品酒的闲情逸致。
她不想听这个故事,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困在原地。
在缓缓流淌的声音中,她想起了从前的往事,那是她第一次见速水深红。
多年前,她收到了一封委托信。
说来也奇怪,只听说过给侦探发委托的,从来没听说过给律师写委托信。
她打开信件,对方恳求她为当时正要审理的一起未成年杀人案的被告辩护。
妃英理知道这个案件。
一起横滨的谋杀案,死法堪称奇幻,实习刑警破案,凶手是被害者的继子,还是一个国中生。
破案的刑警萩原研二的上司目暮十三,是妃英理丈夫曾经的同事,她从中得知了更多的细节。
从年少时确定自己的志向开始,妃英理就一直坚定的信任法律。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案件,有过动摇,这是人之常情,但最后总能回到轨道上,坚持自己的底线。
唯独在这个少年身上,她仍然感受到一种幽深的,法律触及不到的隔膜。
她翻到信件最后,落款“深红”,是目暮提起的,执拗的作伪证的女孩,少年凶手的朋友。
妃英理按照信件给出的邮箱地址回信,第二天,女孩就来到律师事务所拜访。
第一印象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要比长久相处的印象更深刻。
速水深红在第一面就让她印象深刻。
女孩身量清瘦,面色苍白,神情平静,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偏执任性的成分,情绪非常稳定,既看不出急于求助的迫切,也没有被推到悬崖边的不安定感。要形容的话,就像深潭一样,安宁、平静、幽深。
她礼貌致意后,没有一句寒暄,开门见山的说,“我希望您能为栉森秀一辩护。”
妃英理看着她,颇有兴趣的问,“你要怎么说服我?”
“我说服不了您”,速水深红蹙起了眉,“以您的能力和地位,想要钱不缺渠道。至于情理…我也没有感动您的把握。实际上,我自己都不明白秀一的想法。不过,就算不理解他,我也想救他”
沉默片刻,妃英理问她,“就算他杀了人?”
速水深红回答道,“就算他杀了人”
妃英理说,“杀人不是一种英雄行为。”
这次换速水深红提问,“就算死的是一个坏人?”
妃英理笃定的回答,“就算死的是一个坏人。”
人不是虱子,不是垃圾,不是蚂蚁,不是虫子。不会因为低劣的道德从人变成无价值、无意义、可以随手丢进垃圾桶、冲进下水道的虫子。
而人也不是神、不是自以为的英雄,不能毫无同情的践踏同类。
19世纪初,俄国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曾经发表过一篇论文,提出一种“超人理论”。
他认为世界上所有人分为“超人”和“凡人”,凡人有一种想做奴隶的精神,而超人恰恰相反,是天生的暴君。
超人可以随意杀人,因为法律和道德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法律只能用来约束暴君以下的奴隶,不能用来禁锢君主的行动。
所以普通人杀人要被审判坐牢,而拿破仑杀遍欧亚大陆却一直是被人敬畏的皇帝陛下,没有任何人能用杀人制裁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相信自己就是拿破仑,是不能被法律和道德束缚的超人。
他相信自己杀的人是虱子、是垃圾,是任何人听到她死了都会拍手称快的人渣。他相信自己假如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和良心的审判就能成为新的拿破仑,死去的人渣只是他伟大人生的起点。他相信未来成就一番事业后,他会弥补成千上万的善事,足以抵消杀一个人的罪过。
然而他最终还是自首了,承认自己不是“超人”,是逃脱不了负罪折磨的凡人。
直到生命的尽头,拉斯柯尔尼科夫都在为心灵的安宁接受杀人的惩罚,即使他已经功成名就,即使如果没有他,人们甚至不可能知道那个被杀死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的名字。
日光下移,窗外梧桐树影的灰黑色,淡淡的映在二人的面颊。
妃英理试图去跟她讲明白,她不断的强调,“宗教、法律、道德,都明确说过,杀人是罪。无论在这句话上添加多少修饰语,好人,坏人,有心,无心…这些修饰,永远不可能改变它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