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老天爷真的生错了相,偏生她学得又快又好。 也就是九岁差不离到十岁,就有人对朱有道比比划划的: ——“朱大掌,这三角桩粗看像个样子,细看却只剩你七成功力,是年纪大手脚慢了,手上功夫要真退了,就正儿八经的收俩徒弟吧?” ——“莫叔,你又何必说出口。明知道是我那闺女做的。女仔细心,工期又紧,这种手办眼见的功夫,就由得她动动手咯。这件事,你知我知就好啊……” ——“嘿,你做归做,别留下把柄来啊。我们兄弟知道无所谓,别叫东家知晓了,犯了不许女人上手的忌讳!” ——“放心,我心里有分数!” ……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训斥白眼越来越少。倒是惋惜的声音越来越多。 过了一两年的功夫,学了定桩,又偷师放样。朱有道和几个叔伯聚在工棚里放样绘图的时候,朱家乔放慢脚步,支棱起耳朵听。日光透过天棚顶照着几张凝重的脸,用炭条和细木棍子,在泥地上划出来的河道模样上,搭建出桥的放样来。 眼睛无意地掠过提着挎篮来送饭的朱家乔,朱有道垂下眼睛,手中的烟锅子尾端轻轻叩击着另一只手中拿捏着的楔形桥钉:“缓滩看柱,急流看樑,若要百年桥,还得桥钉牢。” 朱家乔放轻了脚步,来到众人身边,随手接过了朱家乔递过来的水饭扒拉了几口,朱有道仍旧垂着眼睛,正眼都没有给朱家乔一个:“打从几百年前,我们朱家村的老祖宗就发现了桥钉得打磨过才更好用,口子不能太锋利,得带点儿弯弯,这种弯头钉打进桩子里从里头咬死。有一些结实的,木梁腐朽了,钉子还卡得死死的。” 旁边满脸沟壑的高叔听了,顿时撸起袖子去接过那桥钉,就在朱家乔眼皮底下似是无意识地转动摩挲,眼睛牢牢盯着已横跨在“河道”上的放样:“别老盯着细部,这条河面窄,桥面是不是太高了?” 一手伸进朱家乔打开的提篮里,拿出一个粗粮馒头就啃,朱有道声音再提高了些许:“窄河高桥,别看桥身晃来晃去的,实际上卸掉了河水冲击的力度,才耐用咧——” 叔伯父亲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热火朝天,似乎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朱家乔来了又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活麻利的朱家乔,送一趟饭却送成了水磨工。从前是十分钟就回来了,慢慢地变成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俩小时才回到灶旁,也不是没有。 娘在灶边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以为她贪玩躲懒,着实数落了朱家乔几句。 在朱家乔自己试探着搭起了木桥小样的时候,娘震惊过后,不禁轻声数落:“这不是我们女人该学的啊,快去看火。” 娘随手拿起那个小样,送进了烧得火红的灶膛里。那之后,娘就再没有追问数落过朱家乔送饭晚回了,相反,娘的脸上带了笑,笑容里带着自豪,自豪里还透着些惋惜。 “家乔呀……为什么你不是男孩……” …… ——“朱大掌,我们渡头村跟你来往了那么多年,也都是彼此知根知底,彼此照应的了。现在有一件事,却十分的为难。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梁,你找我,左右不过是修桥铺路的事儿。渡头村左右两条玉带河,村中一心八箭对穿而出汇入玉带河里的牛毛溪……哪条水路我不是清清楚楚记在心中?有什么为难之处,你只管开口就是了。” 那年朱家乔十四岁,村口大榕树下的对话,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梁村长皱着毛毛虫似的浓眉,好生为难:“有一批从大马槟城做帮佣的姑婆回来了。她们不能落家,就在村尾造了一座姑婆屋一起住。但姑婆屋门前有河水,要造桥。” 话一落地,跟着梁村长一块儿把眉心拧成了打架的毛毛虫,朱有道:“竟然是自梳下南洋回来的老姑婆……那着实很棘手啊!!姑婆要吃斋念佛,不碰男人。从前我就看过有阿姑梳起不嫁又守不住,跟外面的男人私奔被捉回来浸猪笼的……” 叹了一口气,梁村长道:“就是。这间新落成的蚝壳墙锅耳顶的姑婆屋,门口就是一条牛毛清溪,水急溪深,要造桥,但年纪最大辈分最尊的大姑婆发了话了,这座桥不许男人碰,得让女人来造,要保持冰清玉洁。就连桥的名字都起好了,叫‘玉洁桥’!” 似是无意地瞥一眼大榕树后隐藏自己身影的朱家乔,梁村长把腰间的烟锅子抽出来点着,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哈……听说,你女儿也跟在你身边,学了那么一些本事……这不是就有个现成的掌造么……不知道这事儿,做不做得?” 话音未落,朱有道立马矢口否认:“没!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可不能乱说啊,什么女人掌造,那可真的是大吉利是!偶尔帮个工就算了,让她掌造,那不是笑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