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是个庞大的衙门,官吏人数上千。
三司度支巡官是位老先生,前阵子病了一场后,看着如风中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但老先生说了,死也要死在值房中。
这种精神值得夸赞,但老先生整日在值房中打盹,醒来抹去嘴角的口水,目光呆滞的看着外面空无一人,便怒不可遏,冲出去呵斥那些官吏跳过自己处置公事。
三司使李谘呵斥了老先生一番,让他回家歇着,谁知晓老先生威胁要吊死在值房中,说着竟拿出了准备好的绳子。
得,李谘也只能偃旗息鼓。
所以,当李献提出自己可以弄走那位老先生,前提是他必须答应一件事时,李谘并未动怒。
“何事?”李谘对李献的态度说不上好,但也谈不上坏。
“支持一人接任度支巡官。”
“谁?”
“兴化县县令范仲淹。”
“范仲淹?”李谘下意识的便冷笑,“此人可是不堪?”
但凡走关系的官员,在李谘眼中便天生比别人矮一截。太活络的下属他不喜,喜欢钻营的更是不屑一顾。
“李相去打听打听就知晓了。”
三司使权力不小,人称计相。
李谘便令人去打探了一番,得到的消息令他为之一怔。
“此人强项,出仕至今见到不平事便要鸣不平,上官出错也要进言……兴化那边修建海堤便是此人一力主张,可眼看着要修好了,那些豪强出手抢夺田地,此人竟动用胥吏驱赶,当即收押十余豪奴……”
“好!”李谘一拍案几,令人请了李献来,“这等能员为何不早说?”
“我说了李相可会信?”
李谘莞尔,随即捂额,“那老彭颇为执拗,不好驱赶啊!”
“此事易也!”
老彭叫做彭瑜,在三司数十年,从小吏一路升职到度支巡官,堪称是无数人的宦途榜样。
如今他老了,坐在熟悉的值房中,脑海中全是此生在三司的经历。那些熟悉的人大多都去了。无数年轻人如今成了枯骨,而他,此刻也在等着变成枯骨的那一日。
往事如烟,袅袅不散。争执,明争暗斗,成功,升官,意气风发。失败,沮丧,再度崛起……
他无数次为前程锲而不舍,可如今看来,曾经的锲而不舍是何等的愚蠢。
“都是虚无!”彭瑜眼神苍茫,皆是死气。
从前年开始,他的脑子就不大好使唤了,容易忘事。度支巡官的职责是督察本部官吏,可他却丢三落四的,把张三的错搁在李四的头上,屡次犯错。
后来,那些公事就被上官分给了其他人,他的事儿少之又少。
“哎!”彭瑜幽幽一叹,起身,艰难的走出值房。
“彭巡官!”官吏们见了他行礼,但眼中难觅尊重。
彭瑜缓缓往外走,他想去看看三司中最后剩下的两个老兄弟。
一间值房里传来了人语。
“……看看你等做的账簿,混乱不堪,上官如何看?”
呵斥的声音不熟,彭瑜冷笑,“那些小崽子也不知晓尊重老人,若非如此,老夫满腹手段也不至于想带到棺材里去。”
“看看这本账簿,字迹工整,条目清晰,一目了然。若是你等有这等本事,不,只要你等有此人一半本事,老夫也就知足了。”
“这人是谁?”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彭瑜彭公!”
彭瑜止步,莫名觉得阳光灿烂了些,风儿也暖和了些,精神头突然就提起来了。
“彭公老了,加之度支巡官事多,哪有精力指导我等?”
“伱等不会去请?”
“彭公不肯呢!说是要死在度支判官的职位上。”
室内三人叹息。
叩叩!
有人敲门,一个小吏过去打开房门。
“彭公?”
门外正是彭瑜。
他双目炯炯,“拿来给老夫看看。”
官员递过账簿,赔笑道:“我等就是随口一说。”
彭瑜不理他,仔细看着账簿,蹙眉道:“错了五处,写的潦草,可是事太多?”
两个小吏点头,彭瑜冷笑道:“刚来的吧?”
“是。”两个小吏眼中都是崇拜之色,彭瑜觉得浑身血液在加快流动,“那些老吏最喜欺凌新人,把自己的活计强加给他们。不过这并非坏事。”
他扬扬账簿,“刚进三司最要紧的不是熟悉谁,而是熟悉事。要如何熟悉事?做,做的越多,你就越熟悉。越熟悉,就越容易被上官看到。明白吗?”
“是。”
“来,老夫给你二人说说这些错处……”
官员悄然出去,去了李谘的值房。
李献在喝茶,李谘在看文书,室内很是安静。
官员进来行礼,李谘问道:“如何?”
官员先看了李献一眼,“彭瑜精神百倍,不过是否会主动辞去度支巡官还不得而知。”
“你出的主意,若是不妥,那就别怪老夫。”李谘看了一眼李献,李献举杯,“喝茶。”
接近下衙时间,有人叩门,随从开门,“彭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