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杜常清说这句话的音量委实不大,若是在人声鼎沸之中,便如微风拂过,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是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姬金吾的书房很大,收拾得非常整洁,文书卷轴各归其类、井井有序,居中一张书桌,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暂时被扫到一边去了,桌子正中只有一个打开的犀盒,犀盒里放着两把精心挑选的扇子。
那把乌木小骨玉折扇现在被姬金吾拿在手里把玩。
扇面开合的声音非常悦耳,刚才他和杜常清对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在摆弄这把扇子。
一是因为在家里人面前不必拘礼,随意了很多;二是因为刚才毕竟是在欺骗自己的弟弟,心理压力不小,无意识中在靠摆弄扇面来转移压力。
现在扇面开合的声音没有了。
这间书房陷入了难以言明的沉默中。
傍晚起了风,窗外万顷汪洋,水势汹涌,海浪的声音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明显。
月亮要从天边出来了。
“话说出来之前,你是它的主人;说出来之后,它就变成了你的主人。”姬金吾把乌木扇放进犀盒里,淡淡地说了一句。
姬金吾完全不信自己这个恪守礼法的弟弟会对自己的妻子有什么想法,他对杜常清的信任简直无法描述,就像是在信任另一个自己。
他甚至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便是将这句话听得真切清楚,知道自己的亲弟弟是在隐约责怪他。姬金吾想的也是自己这个弟弟对人世接触得太少,今后要小心不要教他被别人骗了。
“说什么话、做什么决定,都要多想想。”姬金吾的表情很严肃,甚至有几分难得一见的诚恳,“心善是好事,但看不清楚事情,善心也未必有好结果。”
杜常清都没预料到自己会脱口说出这么轻薄的一句话,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以什么立场在说话,又是在指责些什么。此时又是窘迫又是慌乱,根本组织不了语言去与兄长交谈。
他常年闭关独处,虽说无情道是修心,但到底与人相处不多。长时间处在闭关修行导致的极端平静中,如今情绪乍起波澜,根本不会应对,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易姑娘的身份有问题,嫁过来的并不是下聘说好的那个女儿。”姬金吾简单地说,并没有完全点破:“她确实貌美,但她说的话你多斟酌斟酌。”
杜常清几乎是瞬间反应了过来:“易家长女?”
姬金吾点点头,语气和缓了点:“这件事易家有没有参与还不知道,她带着什么目的也不知道。我知道你是望着我好,但现在情况尚不明朗,还是谋而后动为上。”
杜常清眨了眨眼,似是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消息,迟疑了片刻,说:“那她的伤……”
姬金吾:“伤是真的。”
这本来是句不假思索的回答,但姬金吾出口才觉得隐隐约约有哪里不太对劲。
常清刚才好像并不想问她是不是真的受伤了,看他的表情,他似乎是……
只是单纯地在担心,若是她身份有问题,她的伤能不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
姬金吾:“……”
接下来他不咸不淡地与自己的亲弟弟又聊了几句,送他出去,勉励他继续用心修行,随后回到书房,将那个刚收到的犀盒收起来,坐在书桌前准备继续那封未写完的信。
常清的情绪很反常,所以他才急着走。
姬金吾重新下笔,墨色在白纸上分成几笔无意义的敬语。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垂眼盯着已经写好的那半封信。
一直垂在空中的毛笔往下滴墨,悄无声息的,将剩下的白纸晕染开墨黑的一点污渍。
姬金吾将笔放回原来的位置,把信揉成一团,扔在了地板上。
他闭上眼睛,向后仰靠在椅子上,一点力气也没用,头往后仰得太过,仿佛随时要从脖颈上掉下来。
悬在书桌旁的纱灯照耀如昼,那张俊美的脸在灯烛的照耀下几乎没有一丝阴影。
一直说他们兄弟俩虽然长的一模一样,但是很好区分,一眼就能认出来。
细究起来,是因为杜常清还带着满腔的少年气,锐意像夏夜的荒原,长风一吹、细雨一下、太阳一出,生机勃勃的,会冲动会失落。
但是姬金吾一看就是个男人了,有大人惯有的讨厌特质,像一块辨不清楚材质的玉,冷透了,捂在心口也捂不热,虽然总是笑着,但永远也搞不懂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他在想什么倒是很好懂。
他在想,易家这个长女,真是媚骨天成、手段了得。
好看、聪明,又看不清目的的女人。
“去颉颃楼。”他下达了一个简短的命令。
易桢此时并不在颉颃楼中,她正在和那位叫阿青的青梅姐姐进行一些深度交流。
这位小白花长相的青梅眼角甚至有颗泪痣,她若是不说话,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可怜、风韵动人。
然而这位小青梅显然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优势,正在发表一些非常痴汉的危险言论:“你就像月亮一样好看!要是月亮就在窗户前面,有谁不会伸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