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县西北,路记铺子。 寒风拍打土墙,刮下大片粗砺的颗粒,酒旗把高杆扯得抖动不止。 柴门大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帘子垂下一半,热气,酒气,腥臊气,顺着门槛直往外冒。 这个时代,城镇有宵禁的法令,但樵县地处边境,老实务农的少有,多的是走私客,行脚商,参客猎户,不法豪强,乃至于榜上有名的逃犯。鱼龙混杂之地,也就不再讲究日落而息的规矩。 两三桌食客热热闹闹,酒水浇醒了舌头,便唠起天南地北的话茬。 “最近,樵县来了不少人啊。” 一个瘦皮猴似的男人起了话头。 “樵县哪一日来的人少?你莫不是酒水喝进了脑子?””同桌上,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嚷嚷着。 被抢白了一句,瘦皮猴面色不愉,但也没发作。 “我说的是凶悍的强人。今儿中午,一个人单枪匹马,硬生生闯过了城门……” “我听说了,那人使一口金闪闪的丧门剑。” “那人跋扈的很,不肯给城门卒银子润手,杀翻了六七个兵丁。” “现今还下落不明呢。” “也不知是做什么大买卖的。”瘦皮猴煞有介事。 “左右不是良心的买卖。” 中年人冷笑,“樵县便容不下良心二字,城东许大善人,做的是向建州倒卖人口的生意,一年内便盖起三进大宅;城西驴道士,收留十几个残废,反被一把好火烧了精光。正所谓,吃斋念经,当牛做马;杀人放火,喝酒吃肉!” “额,话也别说太满……” 中年人闻言,斜觑了瘦皮猴一眼,“你个卖药的,做的不也是这种买卖?发霉药材掺上药渣,用汤水一泡,三钱的货色泡成一两的品相,‘大发慈悲’用六钱倒卖给穷人家……” 瘦皮猴跳起来一拍桌面,震倒了酒壶。 “狗东西找死,今日偏要一句一句接连顶撞你爷爷?也就是我没带家伙什,不然高低要你见红……” 砰! 两口刀子插上桌面,一把剔骨刀,一把斩骨刀,刃口磨得锃亮。 酒浆流淌得到处都是,倒映出一张被炉火熏红的年轻脸庞。 “这不就有了?客官好兴致,给咱开开眼呗。” 说话的人薄唇刀眉,二十岁左右,头发用筷子随意扎成一个发髻,几绺发丝散落,透出一股惫懒的气质。 “路掌柜客气了,用不着,用不着。” 瘦皮猴干笑着,忙不迭扶正酒壶。 年轻人嘟囔了一句“没意思”,收刀扭头,回到柜台。 酒桌之上无冤家,吵吵闹闹过眼忘。几杯酒下肚,气氛很快热烈回来。瘦皮猴端着酒碗,偷瞟几眼掌柜,心里犯嘀咕。 两个月前,这个外乡人接手了郑屠的铺面,招牌改了姓。他无亲无故,没有婆娘,只带着一只怪模怪样的狸猫。 大明之乱,乱在关外;关外之乱,乱在樵县。樵县是没官法的乱地,马贼、逃奴,流寇,乱兵,鞑子……只有走绝了路子,才来这里谋生路,门道也是千奇百怪。瘦皮猴不乏恶意地揣测,瞧这小子模样还不错,莫不是仗着一副好皮相,勾搭了贵人家的夫人小姐? 正如此想着,年轻人似有所感投来目光,凝黑的眸子淬如夜色。 瘦皮猴不知怎地头皮一麻,酒水呛住了嗓子眼。 “咳咳……” 路左没在意,低下头,面前砧板上,是一头剥了皮放了血的黄牛。 半岁大的牛犊子,属于喂饱了青草,还没下地的年纪,肉嫩脂肥,足有三百多斤重,肥壮躯体沉沉压住案头。空洞的牛眼好似生锈的铜铃,裸露的筋骨虬结如藤石。 路左抬起手,指头扫过一排刀具。 牛耳刀,剔骨刀,锯齿直刀,黑沉沉的斧头,厚脊冷锻的大斩刀……最终抄起了一柄剔骨尖刀。 尖刀宛如一尾灵活无比的游鱼,在路左指间摇头摆尾,滑过坚硬的骨头,切开柔软的筋肌。 抹骨,剔膜,挑筋,也没见他使多大力气,大块大块的牛肉便从粗壮骨架上纷纷剥离,噼里啪啦落在案头。 鲜红的肌肉上点缀着雪白的脂花,纹理紧实,大理石一般漂亮。 “路掌柜,好一手欺软怕硬的刀法。”有人叫好。 欺软怕硬,听着刺耳,在这里却不是贬义。 屠宰一行有八个字的讲究,“挑肥拣瘦,欺软怕硬”,前者考验眼光,后者考验手艺。要知道,刀口纤薄,牛骨厚硬,薄性子对上倔脾气,刀具的寿命足以折射出屠夫的本事。铺子的上一任主人郑屠户,就以三年不换刀而颇有豪名。 “我看呐,路掌柜的刀工,比起郑屠也不相让了,酒水也更爽口,就是这肉,照郑屠做的差了些滋味儿……” 许是喝多了酒,这人口齿有些不清。 路左头也不抬,似乎根本没听着。 酒桌上推杯换盏,这句话很快被吆五喝六的喧闹淹没掉。 “路掌柜,你那只猫?” “醉着呢。” “路掌柜,上酒!” “没空,自个弄。” “路掌柜……” 渐到了三更半夜,最后一桌客人也散去。狼藉的杯盘,缺口的海碗,黏糊糊的碎骨,沾着油花的碎银铜板,散落了满满一桌面。 路左继续干着活,一张粗豪大脸不声不响,从他肩膀上探了过来。 来人身披敞怀汗衫,挺着油光光的大肚皮,一把络腮胡子埋不住满脸横肉。 “俺老郑的刀,顺手不?” “不差。” 路左屈指一弹刀脊,金铁嗡鸣连成一串,从指间漫开。 “都说樵县人忘性大,却还有人惦记着你啊。” “他那是惦记俺么?分明是惦记俺的肉。”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