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路左。” “籍贯?” “流籍。” “营生?” “屠子。” “出关做甚?” “算是……访友。” “这时节,关外除了我们夜不收,便只有鞑子。你一个流籍的屠子,访的是哪家友?” “谁有缘,访谁呗。” “呵呵。” 老卒回头看了一眼路左, “我信你不是鞑子的探子了。探子的谎话,不会像你一样编得像个笑话。”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路左回以微笑。 两人跋涉在一片雪地上,老卒担着柴走在前头,路左拖着野猪跟在后头。 野猪用树藤绑在一架粗爬犁上,抹平了两人的脚步。鹅毛大雪飘飘,转眼就将残留的痕迹盖了个干净。 老卒将整个后背毫无保留暴露在了路左眼前,但是不管路左的步伐是快是慢,始终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五步远。 另一个夜不收也没有露头,路左知道,一旦自己摸上刀柄,便会有一支羽箭精准戳进自己喉咙。 只是…… “演得这么入戏,有必要么?” 路左脚步不停,在他的视野里,一只脚咯吱咯吱踩塌了雪壳,另一只脚踩的,却是黄泉浸泡的亡土。 那老卒背上担着的,哪里是什么柴火?明明是一只只被削成人棍的肋骨小鬼! 中阴界,是夜不收的地盘。 自己能占着“物由心生”的便宜,和烧死鬼许大善人过上两招,却肯定对付不了塑造了樵县整个中阴界的夜不收。 这种情况下,对方的提防,就显得,刻意过头了…… 路左怀里,两个金色小人探头探脑。 张坚固:“这些夜不收,疯疯癫癫的。” 李定度:“不怕恶鬼讲道理,就怕恶鬼是癫子。” 老卒脚步稍稍一顿, “我还想问呢,这寒冬腊月的,你小子从哪捡了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好生吵闹。” 路左使劲一按两个小人的脑门,“风雪寂寞,留着做个伴。” “饿得急眼,也能顶顿饭。” 老卒点点头, “不过,今天你是饿不着了。跟我回墩堡,有你一顿好饭菜。” 路左默不作声。 “怎么,不愿意?” “我好像没得选。”路左耸了耸肩。 对方分明还是心存犹疑,拿捏不准自己的跟脚,要带自己回去刨根问底。 “你们爱演,我便奉陪。” 路左眼神晦暗。 这些神啊鬼啊的,似乎都喜欢这个调调。 墩堡,顾名思义,是明军设立在边疆的哨所,负责传递烽火,也负责来往夜不收的休整供给。 早个一二百年,那时候女真还是大明的听话奴才,辽东墩堡的主要防御对象是蒙古诸部,比如……瓦剌。 “别看我是个老梆子,我们墩堡,小伙子可不少,都是年轻后生,你们聊得来。” 老卒笑呵呵的, “就是有一点不好。” “何处不好?”既然打算演戏,路左自然要做好捧哏。 “路不好走。” “怎么个不好走?” “这么个不好走。” 话音未落,老卒身子一埋,伏在了一个雪坡后头。 不用他多言,路左已经听到了雪坡另一头传来的嘈杂声响。 马嘶人嚷。 山坡下是一个营地,三十几号披发左衽的人马,马粪味、腥臊味和血腥味被风一吹,浓郁卷了过来。 他们围着一柄骑矛,粗唳的歌谣此起彼伏,矛上穿着一颗挂满白霜的人头,双眼怒瞪嘴巴怒张,似乎依然在咆哮不止。 营盘中升起一股股炊烟,飘向遥遥相对的墩堡,堡墙上鲜血结冰,被夕阳熏得一片殷红。 而在路左的左眼里—— 这些瓦剌人是一颗又一颗枯槁颅骨,拖曳起一溜溜惨绿磷火,所谓歌声,是阴风穿过他们空洞眼窝的空腔回音…… 路左嘶了一声,闭上左眼。 “这路能绕。” 三十多人马,对峙尚可,却包围不了墩堡。 老卒没说话,望着骑矛上的人头,眼神谈不上悲哀,也不愤怒。 他的眼神让人想起了辽东大地下掩埋的煤石,沉默燃烧,烧不化冰天雪地。 他突然开口问路左,“你能看出来,那是个读书人么?” “看不太出来。”路左摇头。 “是吧。” 老卒咧了咧嘴,“其实他没读过几天书,但总爱显摆架子。常跟我们背什么,马皮裹那个,青山埋这个之类的,我们都听不太懂,只把他当乐子。当兵吃饷嘛,干嘛东扯西扯?他背几句酸诗,是能多吃几口饭,还是能多砍几颗鞑子头换赏银?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也许。” “不过他现在这样,是背不了诗,也吃不了饭啦。” 老卒抽出雁翎刀,扯下一条破布,连刀柄缠住手腕,牙齿咬着布条打了个死结。 “一口锅里捞饭,一个勺里搅食,自家兄弟嘛,笑他两句没什么。却不能把他留给鞑子当乐子。” 老卒卸下木柴交给路左。 “后生,你带着柴火和万里哼,绕路进堡,烧火炖肉。等我带这个兄弟回去,正好赶上一顿热乎的。” “……” 路左笑了笑,“不怕我是鞑子的探子,卖了你换牛羊啊?” “你试试呗。” 老卒也笑,笑容憨厚的像个老农。 “得,稍后再会。” 路左也不啰嗦,拽着柴火爬犁离开。 夕阳渐斜。 暮色一点点笼罩营盘,长矛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老卒裹紧了羊皮,夕阳薄光投在他脸上,褶皱的五官阴影斑驳,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慑人。 差不多了。 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出来。 蓦地。 一支羽箭刺破暮色,射中一匹瓦剌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