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天还未亮, 程岩已整装待发。
他是故意选在了卯时出发, 临走前也并未张扬, 因为他不想让百姓来送,也不喜欢那些依依惜别的场面。
车队蜿蜒向县城东门而去,两年半以前,程岩便是从这道门进入了云岚县,而那时候,云岚县中全是坑洼的土路, 如今则换成了平滑的砖石。
没多久,车队来到了东门前。
由于程岩坐的只是寻常的马车, 城门兵并未认出来,他们见一大队人马黑灯瞎火地就要赶着出城,立时警惕道:“来者何人?”
程岩微微撩起车窗帘子,“是本县,开城门。”
几名城门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县尊大人, 要走了。
这些个城门兵都归县衙管,早些年,他们的头儿是赵大河,那时候每个人都过得很滋润, 不但寻常百姓们惧怕他们, 就连云岚县不多的士绅商人, 见了他们一样恭恭敬敬, 就怕得罪了他们。
后来,赵大河倒台,县尊大人提拔了新典史,他们的好日子也结束了——不但没了以往的种种优待,而且被管束得特别严。
一开始,他们对县尊大人是心存怨恨的,可时间久了,县中的变化他们也一点点看在眼中。那些变化,是他们出生十几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也从未想象过的。他们看着这座城越来越热闹,越来越繁华;看着街上行人们的笑容越来越多,步子越来越轻盈;看着父母的精神越来越好,儿女们的面色越来越红润;又看着每当天寒时,原本畏惧他们的百姓也会为他们盛上一碗热汤……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怨恨早已消散,而后才发觉,原来自己喜欢这种变化。
因为云岚县,是他们的家。
而这一切变化之初,都是马车上这位青年所带来的,对方,是他们的县尊大人,也是他们的青天老爷。
可现在,程大人却要离开了。
领头的城门兵走到马车前,解下腰间大刀轻放在地,又整了整衣衫,恭敬地跪下。
他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便直起身,干脆有力道:“恭送程大人!”
其他城门兵见了,也纷纷效仿,跪地齐喊:“恭送程大人!”
随后,几人陆续站起来,为云岚县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位县令大人,推开了厚重的城门。
马车再次启动,车队缓缓驶离了这座边陲小城。
车内,程岩紧抿住唇,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庄思宜能感觉到他并不平静。
庄思宜伸出手,覆住了程岩微凉的手背,陪着对方一起沉默。
城楼的火光渐渐没入夜色,城外黑漆漆一片,唯一的光源来自车队的火把。
马车摇摇晃晃,约莫一刻钟后,便到了云岚县的界石处。界石旁有一座六角木亭,名为海角亭,此亭为前朝一任县令所建,寓意“天涯海角无相忘”,县中但凡有人要远行,亲朋好友都会在亭中相送。
因为一旦人过界石,便彻底走出了云岚县的地境。
“吁——”
车夫一个急停,程岩没坐稳扑倒在庄思宜身上,庄思宜赶紧抱着他,正要斥骂,就听车夫道:“老、老爷,您看……”
说罢,车夫为程岩挑起了车门帘。
只见前方的海角亭旁站了许多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都提着一盏灯,将漆黑的夜照得通明。
程岩心中一震,急着就要下车,庄思宜匆匆来扶。
两人一落地,才发现前来的百姓远不止他们刚刚所见,从海角亭往前延伸,道路两侧挤满了人,灯火照亮的路一直铺了老远,前方一片光明。
程岩胸中激荡,只觉得鼻腔一酸,眼底泛上潮湿。
他忍了忍,定定看向人群最前方的一人——程岩认得,对方正是小盐村那位制糖人的老人,而老人身旁站着的,则是他原本不学无术,后来被庄棋狠狠调/教过的儿子。
但见老人提灯朝他走来,到了身前,老人竟颤悠悠地递上了一支糖人。
那糖人身穿青袍,头戴乌纱,五官轮廓与程岩一模一样。
程岩郑重接过,几番想要说话都发不出声,半晌才道:“老人家,您……”
他刚一开口,老人却跪在地上,颤巍巍道:“程大人今日就将离开云岚县,日后,也不再会是云岚县的县令。但大人为云岚县、为草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都将时刻铭记。在我们心中,您永远是我们的县尊大人,是我们云岚县的一片青天。”
他以头叩地,“且让草民们再送大人一程吧。”
不等程岩有反应,前方百姓们纷纷跪地,声音震耳欲聋:“恭送——程大人!”
“你们……”
程岩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心头沉甸甸的,但却是一种秋日硕果丰收的感动。
这个世间,做事不求回报的人何其少,程岩自认不是那等高风亮节的圣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只是他不求捷径,踏实地去实现他的目标。
但种种目标中,从来没有一种是想得到百姓的感激。
他认为自己既然身为父母官,就应该为他们遮风挡雨,这是他的本职,不需要感谢。
可眼前这一幕,还是让程岩感受到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