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沉星躺在床上, 闭着眼睛, 思维却很清醒。
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看到自己身处沙漠里,头顶是烘烤的烈焰, 脚下是漫无边际的沙丘。
他看到自己迈出一步, 沙丘的漩涡就拖着他不断地下沉, 他的手脚都被疯狂涌来的沙粒所吞噬, 禁锢其中, 每一分的挣扎,都会让他越陷越深。
渐渐地,黄沙变成了深渊一般的浓黑,变成了一团黑雾, 变成了一滩死水。
他仍然在死水中下沉、下沉。
越来越暗、越来越黑。
暗是光的反面,有暗的地方就有光。
他身处黑暗, 前方就是热烈、灿烂、高升的太阳, 他却仿佛永远不能企及。
他望着太阳,沉入了水底, 身边躺着三具尸骸, 尸骸上爬满了水草与尘埃。
而这三具尸骸, 都长着和他一样的脸。
八岁、十五岁、二十二岁的他,都葬身水底,没有挣扎,双眸还在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在说:看,又来一个。
又来一个。
八岁那年喜欢上漫画,偷偷临摹漫画书, 藏了一个月的临摹被爷爷发现,让他将临摹和漫画书一起亲手撕碎,扔入火盆中。
火舌一舔,撕碎的纸片和他满脸的泪痕都被灼烧殆尽。
他没有空去悲伤,因为在繁重的课业之外,爷爷又把他送去了老师那里学国画。
爷爷说,要学就学能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十五岁那年觉得自己可以在暗地里反抗爷爷,在学校里重新拾起了漫画书,亲生父亲却领着一个女人回了家,还带着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要他叫弟弟。
他愤怒地去找爷爷,爷爷却耷拉着眼皮,犹如老僧入定。
他说,看到你妈以泪洗面了吗?
如果不想让她一辈子以泪洗面,就把那些玩物丧志的东西都扔掉。
你要是让我不满意,我不介意放弃你,去培养你的弟弟。
二十二岁那年彻底熟悉了公司事务,从大学入学到大学毕业都在学校公司两头跑,花了四年和无数艰辛的努力,才让所有人都认可了他的实力,终于可以松懈一番,带着患有抑郁症的母亲出国疗养。
他接了个电话出门处理工作,回来后见到的却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据说人体细胞每七年就更新换代一次,每过七年,就会变成一个全新的自己。
而他,每过七年,都要杀死一个全新的自己。
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所有的希望都在面前破裂。
现在爷爷死了,压在他头顶的大山却没有消失。
爷爷留下遗嘱让他和叔叔一起越过父亲,接管家业。条件是要他改回本名,认祖归宗。
父亲阴阳怪气地和他说,你选择继承还是放弃?
选择?
爷爷从来都不会给他选择。
一旦反抗,爷爷会有无数种方式让他低头。
他可以继续画漫画,但他知道,只要叔叔轻飘飘一句话,他供稿的编辑部,甚至整个漫画行业,都会被一个浪头拍垮。
他能够承担起自己的失败,但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行业都被他拖入深渊。
他没有选择。
他不是被杀死,就是将要被杀死。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
现在他终于有了力量,可以压制自己一直痛恨的父亲。
可这已经没有意义。
死去的母亲不能再复生,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最爱他的人。
齐沉星躺在水底,感觉自己即将化作第四具尸骸。
热烈、灿烂、高升的太阳不知何时消失,死水内外,一片黑暗。
三具尸骸也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晨星坠入深渊,被吞噬掉所有的光亮。
铺天盖地的冰冷包裹着他,轻烟一般烘烤入他的骨缝里。
水底很静、很黑、很冷,他睁着眼,努力去看清面前的一切。
却什么都看不清。
一切都仿佛有实质,一切又仿佛是虚无。
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该闭上眼睛了。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齐先生,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轻软朦胧,来自遥远的水面之上。
而后那水面上就升起一轮圆月。
太阳消失后,一束温柔的月光穿透重重黑暗落在了他的眼底。
忽而,他的眼中又有了光。
……
关挽月看到齐沉星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冷白的皮肤泛起桃红的色泽,凌乱的额发贴在脸上,被汗水浸透。
这样略显狼狈的模样意外地让他显露出几分无助的脆弱感,他轻轻眨了眨眼睛,眼皮仿佛十分沉重一般,花了许久才完全睁开。
他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点茫然,床头暖黄的小灯反射在他眼睛里,给他深不见底的黑瞳中染上了几分温度。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在她身上,当看清楚她的脸后,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手臂却一软。
关挽月连忙上前扶住他:“齐先生,你好好躺着吧。”
齐沉星摇摇头,关挽月没办法,只得扶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