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陆前辈同意,天迎愿为贵堂疗愈伤病子弟,连续两年,直至抵清欠债,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陆十龟听了,复而垂首,时而又抬眸瞧了瞧高逐晓,一手夹于腋下,另一手抵在颌骨,认真地思索着。
高逐晓见他仍逡巡不决,又往前数步,定在他的身前,诚然说道:
“我知金龟堂之‘金刚甲’修习甚苦,绝非一日之功便可成造化的,亦对修习者的身体要求极高。由是,若弟子于平日任务之中,伤了筋骨,对于别的门派而言,只需修养数日便可恢复,可于贵堂而言,即便表面上已无甚缺瑕,可若伤及内里,此前所修功力便要就此夭折。”
“所以,这么多年,贵堂只出了您一位炉火纯青金刚甲,对么?”
此话一出,陆十龟的神色骤然又严肃起来。这回,似是全然丢掉了方才的踌躇,他猛地伸手,将旁侧那插埋土中的迎天剑拔出,又将剑身一横,递至她的身前。
高逐晓一愣,微微顿首看着他,而后伸出手来,将剑接回。
数月以来,见惯了江湖上的利益纷争,尔虞我诈,忽的遇到陆十龟这么个至纯至性之人,买卖还未促成,便已将筹码还于对方,倒叫她觉得有些惊讶。
可若是放在从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多谢前辈。”
接过长剑,她又朝陆十龟浅浅一躬。
再直起身时,却看见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册子,应是长带在身上的,封皮已被揉得碎糟糟,破旧不堪。
但令高逐晓更诧异的,除了这小册子,陆十龟又自怀中摸出来一支狼毫笔,将笔尖搁在口中浸湿,便将纸和笔都同她递过来。
她蓦然想到,陆十龟此前是读了十几年书的,到如今转了武道数十年,身上竟还留了些憨厚的儒子气质,心底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姑娘,你便在这册子上写下凭证,有此立据,我也好同堂主交代。”
陆十龟盯着她手中的纸笔,同她叮嘱道。
高逐晓点了点头,一手扶着书册,一手提笔,在其上立下字证。
还未落字,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复又抬起头来,定然说道:
“但我有一要求,仍需同前辈讲明。”
“姑娘不妨直言。”陆十龟回道。
“我此行仍有事挂身,故而不能时刻守着金龟堂。我们便约每三月为一期,届时聚于剑隐山庄旧址,我自会为贵阁弟子悉心疗治。”
“此约定,还要请陆前辈与我保密,切勿将其传散江湖,天迎在此先谢过了。”
陆十龟见她态度真挚,也明白她所抱难言之隐,当下便同意了她所提之要。
这之间,一阵微风拂过紫竹林,将几片竹叶吹落,飘在柔软的白纸上,又掀起前面几页书卷,露出其中一角,上面似是填了些诗词,字迹遒劲,韵脚和谐,忽的勾起她一丝好奇。
她抬眸,望着身前这个饱经风霜的老者,缓缓道。
“陆前辈,天迎可否问一句,您当年弃文从武,只是因功名考取无望么?”
闻言,陆十龟垂了垂眸,眉目间多了几分萧然。高逐晓不知,自己此问是否戳到了他心上的痛处,便想要开口弥补一二,却闻那人重重一叹,复而坦言道:
“三十年前,我还是个穷乡僻壤的酸秀才。那时候,整个村子只有我一人过了乡试,老师彼时便道我身负经世奇才,将来必有番大作为。村里的乡亲也都为我恭贺,嘱咐若是我日后飞黄腾达了,不要忘记他们。”
言及此,他忽的萧索一笑,抬眼望了望崖际的苍穹。
“可谁能料到,我虽过了乡试,却叫人暗中顶替。那人是地方上一个豪绅的儿子,仗着家中富裕,颇有些权势,便可肆无忌惮地行此有违公允之事。所有人都为我鸣不平,我亦为此多次投告衙门,可终是石沉大海,甚至因此遭到那人的报复,险些丧命。”
高逐晓停住了笔,亦为此愤然不平。
江湖上素来只传陆十龟弃文从武,是因寒窗数十年却始终未得功名,将此间缘由全然归结于他一人身上。殊不知,个人面对世道之不平、不公时,会显得多么渺小和脆弱。
“但我如今也看开了……”
他转首过来,笑对着她。
“从前我年轻,总觉得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是人这一生头等重要的事情。可现在我却觉得,一个人终其一生皓首穷经,固然可歌可敬,但人生参差,白驹过隙,沉溺于此未免也白白将光阴费在了这些书卷之中……”
这日长短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但高逐晓再次上路的时候,却觉得恍若已过一岁。
她离开那片紫竹林时,仍在回想自己与陆十龟的会面,想到他那随身揣着的书册和狼毫笔。
或许,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年轻时候那意气纷飞的骄傲。
毕竟古来大史垂青,小史散轶。若是自己都忘记了,世上或真便再无人替他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