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山警惕其诡诈,并不转首,只侧目以余光视之。可当那袭年迈的白袍携刀压在高逐晓身上时,他又一次地感到呼吸停窒。
苦苦支撑了许久,高逐晓锁骨肩周,已叫手中的迎天剑没入半寸之深。一只膝盖被迫压跪在地,自那处传来濡湿的冰凉。她死死咬住唇瓣,如齿破新橙,只是那汁水却是刺目的殷红。额头上积攒的汗珠自颊侧顺然而下,又顺着颈线滴在迎天剑刃。周遭一片纷然嘈杂,可她能够清楚地听到水珠滑落拖延的声音。
“大敌当前,曲老阁主怎的如此不知轻重?姐姐毕竟是来帮忙的,你们尧天阁便是如此这般对待恩客的么?真是令人寒心啊……”吴凉啧啧道,仿佛他是个置身局外的旁观者。
“不是要杀我么?来啊。”
宋千山咬咬牙,狠狠剜了他一眼,未再多言,提身自屋顶腾跃而下,直往高逐晓二人处飞去。此间,他看到曲静幽的身影,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师父从前是对他有所训诫,让他克制对阿迎的感情,甚至只将她当成自己壮盛阁力的武器和砝码,这些他都知晓。
可此际尧天面临最大的敌人是朝廷与大徵,即便师父再如何恨阿迎,也不会在如此危机时刻在她身上耗费精力才是。
“嗯……”高逐晓痛苦地哼咛着,只觉尾椎骨都要被压碎。肩上的血越流越多,她嗅到温热腥咸的血气,感到有些头晕。
“莫玉生,你的死期到了!”曲静幽忽地高啸一声,弯刀倏然抬起,便要下最后必死的招式。
高逐晓抬眸,刀光曜然,映在她的脸上。这一刹之机,亦是她所能挣脱的唯一可能。可方才拼尽全力苦苦支撑,耗至此刻,她只余下拔出肩头迎天剑的力气。她亦忽地明白,曲静幽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大开杀戒。
“真是好戏,确是高潮迭起,令人不忍卒观呢!”文众鼓掌道,转头看向身旁的莫玉生,目含激赏。
“生弟,你用毒出神入化,此方竟是连我都不知,这曲静幽是何时中毒的。”
莫玉生闻言,朝他拱手敬道:“三哥过奖了。世人都言我用毒常循神隐之道,将之传得玄之又玄。其实不过是些障眼法,留心观察,并不难猜。”
“大哥的刚柔之术么?”
“一语中的。”
曲静幽将要落刀,却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师父不要!!”
师父……闻见这二字时,他斫砍的动作登时滞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深处回荡。
借此机会,宋千山猛地一掷手中错刀,只听“叮”然震响,曲静幽手中的弯刀便往后倒去,连带着整个人亦往后退了几步。及至高逐晓身前,他伸手揽过她的腰,轻柔地扶她站起身来,在视线不经意触及她肩上剑伤时,陡地轻颤,慌乱别开眼神。
“疼么……”他有些无措地问道。
其实自于此处看到她的那刻起,宋千山心里就积攒了太多问题、憋闷了无数想对她说的话,可真正同她面对面相视,他竟无由紧张起来,只余下这虚弱无力的两个字。
高逐晓看着他身上数不尽的伤痕,一时亦忘记了自己的痛楚,摇了摇头,凝望着不远处有些恍惚的曲静幽,正色道:
“方才,曲老阁主忽然袭击我……”
“师父他——”
宋千山面露难色,想要出言分辩几句,却被高逐晓牵住了手,摇头示意他无需解释。
“我原也以为,即便是个人恩怨,也不该于此时相报。可曲老阁主落刀之时,喊的却是莫玉生的名字……”
她没有再往下说,一壁因为缘由已清,无需多言,一壁也是因为那面,曲静幽似已自方才瞬刻迷茫中苏醒过来。或者说,他重新陷入了恍惚,提刀再次朝他二人逼近。
曲静幽在此,他们身周的缇骑不若初时那般密集,但也未曾止息过。高逐晓右肩受伤,便以左手持剑,扫退缇骑,可眼见曲静幽目色空茫地提刀走来,她亦不知该做何法。
恰是此时,忽见远处有一庞大身影凭空跃至,却是方才同曲静幽交过手的强万钧。他不急不缓地走到宋千山面前,故作惊忧道:
“嗨哟!曲兄这是上了年岁,不过同我过了几招,竟是连人都顶不清楚了。既是如此,倒不如退位让贤,至少乐得安享晚年不是!”
宋千山瞧着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早已疲于陪之做戏,只神色漠然道:“你们究竟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强万钧耸了耸肩,轻松道:“也没做什么,只是让他尝了些颠魂散。曲兄性子太烈,对我等兄弟忒刚了些,拿这散来玩笑一番,调调他的性子罢了。”
颠魂散。玩笑一番。
宋千山转首,瞥了眼已然六亲不认的曲静幽,见他又持了弯刀同高逐晓交战,只觉满目凄然。凡武林中人,多曾闻过此药之名,中毒之人轻则精神恍惚、记忆消退,严重者甚而会意识错乱,将亲近之人视为仇敌,而认仇敌为亲友。用于此际,其意图不能再明显。
自相残杀,彼此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