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子时,囚车过了城门,兜兜转转向北,停在一幢繁华的阁楼前。月色朦胧,一切都已陷入沉睡,唯独这座流碧飞煌的楼,借着黯淡的银辉,以反折八面的碎光睥睨众人,又将悬于正中的那块额匾照得亮如白昼。
——碧血阁。
高逐晓被人押入阁内时,数了数把守的关,若不算上内里的,至少有五重。亏得阁外琳琅耀目,已叫人有所准备,不然待她真个进至里间正厅时,或会以为此处乃是永昼仙境。
自下往上看,阁楼布局如同浮屠塔般层叠攀引,只是所有布造装饰,竟全都是以朱红色的琉璃制就。她立于塔底之心,脚下乃是一朵巨大的复瓣红踯躅,似在这凌光簌簌中随风梦幻地摇曳,尽管此处根本密不透风。
每层楼前,又以圈环琉璃阑杆围住,每十步竖一柱头,柱头上纹理繁复,看不清楚镂刻形状。而每个柱头背后,则各对应一间房。约略数来,仅二层便有三十来间,可见修筑之铺张奢靡。
这其中唯有一处,昏暗无光,似与其他各处格格不入,便是她所在底层。门前虽摆了些古玩琉璃架,几扇三褶牡丹屏风,另悬着些书画字帖,可门后烛火幽微,阴风澹澹,总仿佛往外散发着冷意,不知其所居究底为何。
高逐晓再要细看,却已被人押着往上登梯,而后便进入二层一间房中。还未等摸清状况,便听门外闩锁声响,她推了推门,已叫人从外锁住了。
房内与外间是同样风格,布设精致华丽,寄居于此,仿佛金笼之雀。她原想着三餐饮用,或者御医诊断时,总是要开门的,哪知直至戌时定了更,都不见半点人影。直觉着想,今夜定有大变。
高逐晓回首,见着花几附近搁了几盘晶碟,其上躺了数颗指肚大小的琉璃珠,便伸手抓了几粒放在衣襟,而后悄声踱至门边,左右细闻无所异动,这才暗暗驱了真气,千万个小心地将锁拍断。可她人到底在门内,眼瞧着锁头就要硬生生摔在地砖上,忙自门缝中伸手去探,锁却反安稳地悬在半空,落入另一只手中。
她吃了一惊,却见对方样貌如若侏儒,此刻乌龟般匍匐于地,手指及唇,示意她噤声。
那人将铁索塞入门缝,递给她,便又“爬”走。高逐晓谨慎地打开门扇,又重新关紧了,见那人竟是依次溜至别门,同以真气催锁开门,悄然无声。里面的人或许根本不知道,门已经被打开了。
这般锁骨功法,江湖上善者众多,她一时也不知此人派属为何。但他此番行径偷摸,可知必非朝廷中人。
这时,她听到下面传来细碎的嘈杂,顺着阑杆空处看去,两人正于她身下密谈些什么。一人乃今日护囚的官,另一人似是这碧血阁的差。好在琉璃阑杆浸了朱红,并不完全透明,她此刻才得以倚于其后,探听消息。
“……人我是已护送到的,剩下的事,该不用我多说了吧。”
“大人您尽管放心,今夜但到子时,下官就立即开锁取血。这碧血阁周围布防严密,任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的,自也跑不了一个人。上半月办差,也并未出过岔子,铁定把宝贝完好儿交到您手里!”
“那本官便暂先回府等着,若有事,一定差人禀知我。”
“得令。今儿个外头风大雨斜,大人路上当心,且先安稳打个小憩,等您睡醒了,这东西也就送到了……”
现下已是亥时,若真如他们所言,子时取血,便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了。这“汲子望仙”,果内藏玄机,虽不至所取血具细为何,但绝不会是什么善柄。只不过彼时,她心里焦灼难安,不知要如何从这看似易折易碎、实则固若金汤的碧血阁中救人救己,此刻见了那缩如乌龟的男子,想必早也有江湖人士盯眼此处,故渐多了些宁和。
高逐晓忽地想起那个人来。今日多风雨,可她知道他一定就在阁门外。是夜,他们将于暮雨疾风中重逢。
这时,阁底传来一阵异动,吸引了她的注意,留神探看,只听方才那阁差放声吩咐道:“都出来,出来吧!”话落,点着幽暗烛火的门扇中,便窸窸窣窣地走出来数十人,皆是布衣打扮。似乎亦是被抓到此处,他们的项上都被人拿刀威逼着,推搡至中间巨大的红踯躅毡毯上。
诡怪处在于,这些人多数俱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而他们的手上均提着同样的东西。
——一把尺长短刀,一只高脚碧玉螺纹杯。
“不是才二更天,怎么这时候就让咱们出来了……”
“不知道啊,唉……”一人轻叹着,面上似有煎熬之色。“不过几时都无所谓了,早些做,便早些解脱吧。”
“沾了这污血,如何也洗不清了,谈何解脱?”
“吵吵嚷嚷什么!都给我闭嘴!”阁差不耐烦地吼道。他出入自由,怎会不知此刻不过亥时三刻,距子时正点还有些时候。可是夜风雨交加,外加这是他最后一次轮值,若是不出意外,不日便可升迁龙禁尉,他心内总觉有些不安稳。
想来不过是取血,错个片时也不妨事。只要他不说,上头也不会知道,不如早取了安心。
“你,跟我来!”他随手指了个老头儿,那老头愣了愣,不敢多说话,紧了步子跟他往二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