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十在十五岁之前一直觉得他的妈妈不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名字。josh这个名字在他出生之后连续几年荣登本州最讨厌的名字排行榜榜首,他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很多好莱坞电影里的反派都叫josh的缘故。
乔十经常和自己打赌:如果今天有冰激凌车经过,那妈妈就喜欢我;如果我能踢进十个球,那妈妈就喜欢我;如果……他常常赌输。这种不喜欢像海水一样包裹着他,带来持续不断的压迫感。
在他的爸爸去世后海水终于漫过了头顶,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窒息。
他那时正被迫陷入一个又一个怀抱里,在那些怀抱的间隙和一句句“我很遗憾”中,乔十偶尔能瞥见爸爸的脑袋,绷带在他的头顶和额头纵横交错,这是大大小小的开颅手术带来的,很像刚刚过去的圣诞节里他们一起cos的连姆尼森的变形黑侠。而他的披风变成了白床单,只有一点点金发从床单下露出来。
其实是很搞笑的装扮。
在乔十的笑声之后,回应他的是突如其来的耳光。他看到自己的母亲脸颊颤抖着,眼睛里的怒火好似能把他灼透,她不停地扬起手臂,然后落下,“你怎么敢……”
乔十有片刻的耳鸣,但他竟然发现自己终于能呼吸。
原来妈妈是真的不喜欢他,近乎于恨。
他们回到家里,乔女士踩着锐利的高跟鞋,摔烂了他的画板、撕掉了他的作品,连同他画的全家福也不放过。
乔十站在卫生间里,鼻间萦绕着松节油的味道,他装松节油的瓶子刚才被倒了个干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被随手丢进垃圾桶里。他抬起头,镜子里的男孩瘦弱又单薄,顶着满头怎么梳也梳不整齐的黑发,是他同学口中的呆子没错。
“不要再画画了,去读医学院吧,像你父亲那样。”
对于妈妈不让他画画这件事,乔十听了只是走去卧室睡了一觉,他在床上待着,太阳在他头顶划过四次还是五次,他记不太清。
情绪的变化也来得十分突然,等乔十从床上爬起来后他莫名觉得体内像被注入了力量,那些力量和窗外的月亮一起升起来,耳边仿佛奏响了他不久前去看的音乐剧里的插曲——《世界之王》。
学校的同学比他的妈妈更早发现他的不对劲,学校的清洁间再也藏不下他的画,那些和拖把、抹布清洁剂堆在一起的,充满着他狂乱灵感的、配色奇谲的油画在偶然的一天被一直欺负他的同学发现。
他们在他的画上用红油漆涂了个巨大的生殖器,然后举着画在校园里招摇过市。
要是别的画也就算了,他在学校里向来懂得沉默,但他们偏偏选了他最喜欢的一幅。他的画里大部分是浓烈的黑、起飞的群鸦,或是狂乱的龙卷风,有时候恶趣味上来了还会让麦当劳叔叔在画布上比个中指。但那一幅,是蔷薇色的海边夕阳,大概是他仅剩的一点温柔。
当乔十把画框的尖角狠狠砸在校霸的头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有那么高了,不知那些力量是由情绪引起还是大脑里的神经递质失衡导致,总之足够他反击。那幅画最后还是被血迹毁了,因为他挥舞着拳头停不下来,他一拳一拳砸下去,那些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又洇开,最后在画布上连成片,海水也被染成了红色。
在学校没完没了的谈话和心理咨询之后,乔女士终于带他去了医院,如学校的咨询师所料,他带回一纸双向情感障碍的诊断和一堆蓝的黄的药片。
也不是没有温情的时刻,乔女士每天把不同的药放在瓶盖里递给他,这些心境稳定剂可以保证他不至于在躁狂期脱了衣服去街上裸奔。
然后她会对他说上一句:“你会好起来的。”
乔十接过来,他对上母亲的眼睛,同那幅画被毁之前一样温柔,他又看看手里的各色药丸,有那么一刻,乔十觉得淹没头顶的海水终于褪去。
他仰头把那些药片统统灌进喉咙里,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乔女士少见的施舍给他一个拥抱,她微笑着:“等你好了,我就送你去读医学预科。”
海水原来不是褪去,它只是浸入了他,腌透了他,湿漉漉的水汽依旧包裹着他,阴郁仿佛能拧成水从他指尖滴落。
他硬撑着湿漉漉的自己度过了很多年,休学、复学、考试、又休学,如此往复,他的大学生涯比普通人多了三年。他们母子靠着父亲的遗产也能过上优渥的生活,大学多读三年的花费对乔女士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乔十的人体解剖图画得很好,但他能稳定地拿起的东西只有笔而已,药物的副作用很明显,他的手已经开始不定期的抖动,几乎每一种心境稳定剂他都尝试过,他也仔细看过不同的药盒里说明书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可能出现的症状,这还算轻的。没有被送去精神病房就已经足够庆幸。他想不明白一个如此不稳定的自己如何能拿起手术刀治病救人。
在很多次缝合练习失败以后,他决定放弃。
乔十给自己挑了很多地方,他最后选定了世界地图中间的那一条经线,他要跨过日界线,在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他要做新的一天第一个跃进大海的人,然后迎来相伴他一生的最熟悉的也是最后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