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怡红院。
宝玉今日倒很乖觉,袭人给他夹什么菜,他便吃什么。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鸡蛋并一些小菜,宝玉摸了下肚皮,傻笑着看向袭人,道:“我饱了。”
袭人问:“今日要做什么。”
宝玉摇摇头:“不知。”
袭人试探道:“莫不如叫茗烟儿陪你去趟老爷那里,你也有日子没去了,去同老爷说说话。”
宝玉人虽然愈发呆了,心里头还是有点子自我意识的,遂拒绝道:“老爷怎会同我说话,只检查功课,既没召我,何必自讨没趣。”
袭人心里想着,宝玉其实说得有道理。自山庄昏迷的那夜后,他已经许久没看书了,若去了招顿责骂,她作为大丫头,亦逃不了干系。
还是等宝玉成了亲,有了宝姑娘这个正夫人,宝玉的学问功课不论怎样,便不由自己来顶罪。
于是再试探道:“那叫麝月碧痕陪你去园子里逛逛?”
宝玉摇头:“我不愿出门。”
袭人无法,只得道:“好罢,那要么去内室休息会儿,要么坐小榻上去,我先紧着把饭桌收拾出来。”
宝玉顿了片刻,道:“我去后院坐罢,那里清静。”
袭人心想总归是在眼皮子底下,便放他去了。
宝玉一个人去了后院,站在院儿里打量一圈,推开了晴雯住的那间房门。
平时一贯是晴雯伺候他用早,只这段时间,宝玉觉得她看上去不大对劲,脸色不好,人也不说话,死气沉沉的。
他想着晴雯许是病了,今早便自已吃完了饭,好来看看她。
内院伺候的丫头们平时都轮流睡在主子正屋的侧边屋里,怕夜里有事叫不来人,因此后院单独的房间都比较小,晴雯这间还算大的,也不及他内屋的一半。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规整的四方墙,有一张小案,两把椅子,一个梳妆台,再然后就是靠着左边墙壁的床了。
宝玉进了里去,撩开床外挂着的纱帘,见晴雯合衣躺在里头,呼吸轻得几乎闻不见。
他在床头坐了下来,愣怔怔盯着晴雯苍白的肤色与唇色,还有那梦里都皱着的眉眼。
宝玉觉得她的眉眼与林妹妹有几分神似。
不禁又觉着,晴雯不仅模样讨趣,平儿个性子也像的。
生动,明艳,会发脾气,作小性儿,直来直往,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把自己当成个人,而不是尊贵的宝二爷。
想着想着,宝玉伸出手,替她将摞在脸上的几缕头发拨到侧边。
不小心有触碰,晴雯缓缓睁开了眼。
因这段时间太过疲累,又才睡下不久,她整个人忆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看见宝玉坐在自己床头,以为这还在梦里,遂呆呆地,不说话。
宝玉以为她醒了,轻声道:“晴雯,你这是怎的了。”
晴雯心里委屈,想着反正是在梦里,说话便有些不顾忌:“如今我这样什儿,你怎的还来见我。”
宝玉:“她们成天在我跟儿前晃,看犯人一般,也是烦得紧。只你这处还得清净,我不来见你,倒该见谁去。”
晴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道:“你可是嫌我了。”
宝玉:“哪说得嫌不嫌,女儿家都是那海里的珍珠,能瞧上一眼,便是我的福气。”
晴雯想起王夫人对自个儿的万般锉磨,心知光景不多了,又想着是在梦里,愈发百无禁忌:“珍珠便也能叫人磨成粉,一把扬了撒了。只我心里不忿得紧,要说起来,怎地都不该是我来受这起子罪。”
宝玉没怎么听明白,于是不答言。
自老太太让她去伺候宝玉,随着日渐长大,男女之事从古至今便是那样,晴雯哪能不明白此番用意。
只是她不想同袭人碧痕这些人一样,反正日后总要给宝玉的,便早早爬了床。她自有一番心气儿,论道理,也是等宝玉娶亲后,名正言顺做他的侍妾。
偏生自己最依规矩,却落了个这般结局。
晴雯闷声道:“若早知如此,我便也有另个盘算,不成想枉担了虚名,如今想想,便是我自个儿不知趣。”
她觉得已是说得很明白了,宝玉如今却听不懂,只觉得晴雯身体不好,连带着心情也不好,遂在她身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晴雯恍然道:“你来看我,便是有心了,如我一般,也只为着这一颗心。兴许你我命里头就犯冲,哎,你呀,你呀。”
她这几句话出口,宝玉只觉似曾相似,有人同他说过,“我为的是我的心。”
还有那一句“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一瞬间,晴雯那张脸在宝玉眼里晃荡起来,一会儿是她自个儿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了林妹妹的模样。
宝玉的嘴唇不自觉地嚅动几下,没有发出音节,只是忍不住将晴雯扶了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双手拢住她。
晴雯极轻地笑了笑:“便是在梦里,也得了一点子暖。”
宝玉将下巴搁在晴雯头上,似梦似醒般道:“若要暖和,添些柴火烧了,实在不够,将我这身子也烧了去,倒得了干净。”
这段时日,晴雯的泪都快流干了,听了他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