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安的牛车比段四家的要宽敞一些,即便挤了这许多人,也不显得拥挤。那陌生大汉在前头赶车,一家人在后头却是无人开言。
夜色渐浓,牛车悠悠,车头昏暗的灯笼左右摇晃,照着前行的路。
忙碌了几日,孩子们都窝在软绵绵的被子里睡着了,段杰望着窗外的黑色天幕,不知在想什么。
当麦氏开始迷糊打瞌睡时,突然听到身旁一阵隐忍的呜咽,直将她从朦胧的睡意里拉醒。
段杰语带抽噎:“我第一次觉得,段集去河镇的路竟然这样远。”
麦氏迟疑着,只听段杰继续道:“爹果然是回光返照……可笑我自己大意,究竟是大意,还是逃避……我该死……”
一边说,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
麦氏忙将他的手拢入掌心,那向来温润的大手此时却是冰凉一片:“爹知道的,他定不会怪你。”
段杰道:“这几日我遇着段四哥了,他昨日听到消息才从澧县回来,此前已在澧县半个月了。”
麦氏一听,便明白段杰的意思了。
那日段银生去河镇看他们,根本不是坐的段策家的车,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坐车去。
“爹是明白……明白自己没几日了……”
或许老人心里一直有愧,他们一家匆忙搬去河镇,老人心里即便挂念也不敢去添乱。在朱氏带回他们一家在河镇的消息时,或许更早之前,他便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去瞧一眼。
谁也不知道段银生是如何拖着病体慢慢走过这样长的一段路的。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压抑着肺腑处的咳嗽在一家人的睡梦中偷偷出门,又一步一步慢慢挪过这几十里的山路。
他有没有摔跤?摔倒了,或许艰难扶着路边的石头慢慢站起来。
他会不会觉得累?累了,也许就站在道旁喘上几口气,缓一缓再出发。
他是不是穿得足够暖?这漫长的路途中或许他早已汗流浃背。
他有没有觉得黑夜可怕?可是,哪怕再狰狞的夜也挡不住他想要见一见亲人的心。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发,谁也不知道他在路上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也许当他坐在草地上休息时兴起编的那几个草蚂蚱,心里想得都是孙儿们的笑脸,累也是甜的。
麦氏心底也涌上一阵酸意。
段杰便这样一路哭着一路笑着又一路懊恼着。
笃笃的车辙压过颠簸的路,伴着若有若无的幽咽,为这黑夜又增添了几分沉重。
段安从头至尾只沉默地望着,未出一言。
待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时,河镇便在眼前了。
麦氏叫醒累极睡去的段杰,同段安道别。
一行人刚至书院,麦华便迎了出来。
“姐姐姐夫,你们回来了。”麦华将段淮接过来,“淮哥儿,想小姨没有呀?”
段溪吃醋了:“小姨偏心,就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了。”
麦华忙道:“几日没见,我们的溪姐儿瘦了呀,小姨瞧着可心疼哩。快快快,屋子里早就备好了点心,还有你最爱的鱼片粥。”
段溪这才满意,屁颠屁颠去吃东西了。
一通忙乱,一路昏昏沉沉,真躺在床上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大姐……”麦氏挑了个话题,“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杰两眼望着屋顶,陷入回忆:“大姐是爹娘成婚后的头一个孩儿,听说中途还掉过一个女孩儿,娘也因此足足过了五年才又有了大哥。爹一生的遗憾便是未能好好读书,大姐幼时也是在爹的膝头开蒙过的。想来那时候,也得过爹娘真心的疼爱吧。”
“后来大哥六岁开蒙,家里后头的兄弟又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大姐自然被忽略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观段安举止,像个读过书的人。
“大哥二十岁中了秀才后便独自搬到澧县去读书了,也是自那时起便甚少回家。我还记得那年秋收,全家人在门前晒谷子,忙得热火朝天时,大哥竟回来了。那时他眼底的笑容,比正午的日头还要灿烂。他说,钱老爷看上了他,想招他做女婿。爹娘听了,也是欢喜无比。”
想想也是,天底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钱家有个举人老爷坐镇,不说满县的秀才学子随便挑,便是想在城里找个比段家强的人,那也绝不是什么难事。
“听说是大嫂偶然与大哥见过一面,便起了心思。钱老爷见过大哥一面后,觉得大哥人才学问都不错,便同意了。而大嫂的娘却不甚满意这门亲事,故意说要十两银子的聘财。”
或许钱氏的娘本意是想叫段家知难而退,可段焘怎会轻易放弃这门好亲,竟当真回家来逼迫父母了。
“当时闹得很难看,晒谷场那么多人,大哥又说得那样大声,满村的人都知道我们家要同举人老爷家结亲了。邹家,便主动寻了上门。”
麦氏撇撇嘴,没有说话。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段焘同钱氏夫妻两个,还挺般配。
“后来大姐同家里闹翻,连夜收拾包袱走了,走前发下毒誓,与爹此生再不复相见……”段杰嗟叹,“大姐同爹,骨子里都固执,当初赌气的一句话,竟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