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端着盘子,两只手在寒风中发麻发酸,幸而素日习武,一日不曾落下,身强体健,如此严寒也不在话下。若换作深闺中娇滴滴的小姐,两只手恐怕都要端不住了。
适才过了九洞桥,穿了三重垂花仪门,拐过灵璧千叠假山石,在秋水榭赏月片刻,这才到了院门深锁的厢房。只见腊梅冷艳,兰茵娇丽,虽是深冬,仍着意培植花木,真不愧是蕙质兰心的燕王后。宫人勤快,早先已将甬道上的积雪扫尽了,只余石笼灯和美人靠上的点寸积雪,方显出梅兰的傲人品格来。
再看那倒霉催的西施豆腐,已是落满霜雪,豆腐洁白如凝脂,正如美人的冰肌玉骨。如今“西施”已在怀,还需要吃这豆腐作甚。她懊恼地将食盘藏在花木丛中,拍了拍冻僵的双手,烦闷不已地抄起手,在八扇吉祥如意合和窗外踱起步来。
她绕到屋后的偏远角落,环顾四周,万籁俱寂,四合无人。想必那“闲云野鹤”的三公子也不再管她了,不知是喜是忧。无论如何,心里空落落倒是真的。心念飞转,她是否可以趁机逃跑?
这念头只闪了一瞬,方不能落地就已湮灭,她见过楼中处置叛徒的惨烈:以水银灌天灵,活生生剥下腥臭的人皮。甚至当时人的肺叶都在一张一翕,分明还在苟延残喘。当时年幼的她差点咬掉舌头,吓得半个月都睁着眼睛睡觉。
后来她也听说,三公子回来见此情状,一剑结果了“无皮活尸”,还换掉了惩戒司的冥使。只是难免有点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十一心有戚戚然:入得青冥楼,你又算什么好人?
因为害怕万分悲惨地死去,所以千方百计地谋夺别人的性命,这也是可以的吗?
愣了半天神,强烈的恐惧驱使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任务”。
下定决心,她靠近窗棂,舔了舔手指,戳开了窗户纸。室内一片春光旖旎,她且惊且怕,眼睛闭了睁睁了闭,好奇到心如擂鼓。牡丹春色金粉琉璃大插屏后,水汽氤氲缭绕如吞云吐雾,原是美人沐浴中。堂中是中规中矩的轩室布局,以花罩分隔。正堂有“海晏河清”草书匾额,中壁挂有十里长堤烟柳送春图,置一紫檀木花开富贵并蒂莲桌案,左右两个紫檀木蟠龙柿蒂太师圈椅。堂中青烟袅袅,原是焚着鹅梨帐中香的鎏金西番莲纹狻猊刻镂熏炉。
两人均是不见踪影,不会在洗鸳鸯浴吧?十一按捺住性子,只静静等候。她暗暗想道:也许绿珠是李代桃僵,替她应下了这桃花劫。若是按原计划……她不敢想。不禁腹诽:这传说中的玉面小侯爷也没那么好相与,对着绿珠这么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都泼酒了,要是我,怕不是拖出去乱棍打死。
愣神间,一男一女已隔着花屏风坐下,十一来了精神,她忙挪了挪失去知觉的双腿,地上已有两个雪坑。屋内陈设喜庆,红罗帐,鸳鸯钩,儿臂大的龙凤呈祥的红烛,成双成对的金鹧鸪踏枝花瓶,王后也算有心。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渐靠近,十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失望了。
元颐不由分说,素手裂红绫,将绿珠绑了个结结实实。饶是如此,仍不放心,点了绿珠周身几处大穴方才罢手。
他翘起腿,“刷”的一声甩开扇子,“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若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决不会误入歧途,勾引我也就罢了,还要杀我。你也看到了,刚才宴席之上我是骑虎难下,本来想逼你走,岂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无明公子我可是惹不起,由他做媒,我不能不收下你。”他用扇子轻敲鼻尖,“好一个烫手山芋。不若我给你备些银两,你趁夜走了。从此天高凭鸟飞,你也可快乐逍遥。”
绿珠铁了心要跟他,“我哪儿也不去,只跟着小侯爷,外头是乱世,我是一个弱女子……”
说着又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泪凝于睫,心肠再硬的人也要化了。
小侯爷定力非比寻常,他只叹气道,“痴儿,跟着我有什么好?上赶着做我那第十八房小妾吗?我是不会带你走,若你不是来历不明的女杀手,你我尚有夙缘。可惜,可惜。”
说着便负手摇扇而去。
十一进退两难。思忖片刻,她跳窗而入,绿珠见是她,眼睛瞪得滚圆。
“怎么是你?”她看了看毫发无损的窗,“你还有这身手?一点声音都没有,窗子也完好无损。”
“窗子没锁。”这是事实,但她手脚轻盈也是事实,会武功这件事看来是瞒不住了。绿珠难道不可疑吗?被红绫牢牢绑缚的她已恢复镇定冷淡,眼中凛冽如月华。
无论如何,她看上去绝对不像一个受惊的舞姬。十一的脑海中已有了奇崛的一幕——
芙蓉帐中,她跨坐在他的腰上,刀剑刺破了他的喉咙。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她说,“谁想嫁给你啊,我是来杀你的。”
绿珠努了努嘴,似是有些不耐烦。十一察言观色,忙为她松绑。
正忙得热火朝天之时,元颐去而复返,见二人鬼祟,大惊失色道,“姑娘你是?”
十一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是来送菜的,见着绿珠姑娘被绑,以为她遭遇不测。”
十一坦荡如斯,倒显得元颐心虚猥琐,他挠了挠鼻子道:“我弄丢了九龙白璧扇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