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街中从不缺乏来去脚步匆匆的人。
有年轻的女人靠了过来,以她们丰满的身体贴近他的手臂,而后低声问他需要找谁。卡尔紧了紧身上遮住身形与面容的袍子,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那些女人并没有轻易放弃,甚至于在卡尔终于走向某个院子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干脆笑了起来:“你去找艾达?那你可来晚了。”
另一个女子更大声地笑了:“那可不是,来晚了少说也有二十年。”
“艾达·罗贝坦已经不接客人了,小家伙,跟我走怎么样?”
毒蜂罗贝坦家盛产暗杀者,因而自称姓罗贝坦的杀手们比比皆是。这些女子们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以为这名字的主人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何况这是毒蜂家族的领地,自称姓罗贝坦在黑街仿佛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管是商人,情报贩子,妓女,还是别的什么,当这个人报出这个姓氏的时候,就意味着同样也是一个杀手。
然而艾达与其他人略有些不同——卡尔深知这一点——她确实是姓罗贝坦的。她是毒蜂家族某一代没落下去的旁裔卖出去的女儿,只不过对于艾达而言,那个把她卖出去的家,除了这个与领主相同的姓氏和满手血腥之外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再或者说,在她从一个娼.妓变成一个弑父杀母的杀手和娼.妓之前,这个属于大贵族的姓氏不过是给那些嫖.客们助兴的添头。
卡尔第一次见到的艾达就是那副样子——她那时候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站在罗贝坦家会议室外面不远处,半弯着腰,向着一个卡尔并不太熟悉的执事低声说着什么。
卡尔那时候停下了脚步,轻声询问旁边的侍从:“那个女人是谁?”
侍从相当惊讶于大公爵居然会对一个毒蜂家养的普通杀手感兴趣,飞快地回答:“她以前是个杀人犯,奥斯库特从狱里把她收买出来放在黑街当暗探。不过这女人相当精明,没过多久就投诚了,我们顺势清掉了一条线。现在她还在黑街接生意,也帮我们做事。对了,她的曾祖父是贝娅大公的表兄弟。”
卡尔当时并没有注意听,事实上他甚至分不清贝娅大公是他的曾祖母还是曾曾祖母,更何况是这么遥远的亲缘关系。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许久,然后转身向着会议室走去。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很久,卡尔走在脏乱的街道上,带着腥臭味的污水溅上了他那双贵重的皮靴。可他没有低头,只这么想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身边的女人们终于因为他冷淡的态度而相继散去。卡尔走到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院子的门并没有关,卡尔从外袍中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中年的女人自昏暗中抬起头,她的目光在那一个瞬间无比锐利,在听清敲门声之后重又缓和了下来:“大公。”
“我睡一会儿。”卡尔听到了回应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并没有看向艾达,也没有脱下衣服,就这么裹着袍子在那张尚且还算干净的床上侧卧了下来,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女人也爬上了床,在他身后侧卧下来,用一只单臂环住了他的肩膀。卡尔没有挣扎,反倒是更加蜷缩起了身体,这情形放在一个即将成年的男人身上或许有些奇怪,不过确实如此——
他仿若一个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一般,缩在这个已经年迈的女人怀中,噫蜷缩的姿态放松了全身上下紧绷已久的肌肉。
“大公,这几个月的案卷……”
“我累了。”卡尔低声嘟囔着,并没有睁眼。女人也停下了话头,一言不发地垂头看着怀里的少年,看着他沉入睡眠深处,这才抬起手臂,缓缓地拢起桌上散乱的案卷,再收回手。
卡尔的呼吸均匀且轻微,若是不仔细听几乎注意不到这里还有一个人在。艾达再度环住他的肩膀,抬头看向窗外,光影在窗外缓慢地交替而过,等她再垂眸的时候,才发觉卡尔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琥珀色的眼睛中昏暗而毫无光泽,在长时间的静默里,他就这样盯着虚空中某一点一动不动。
这不该是一个杀手该有的模样,他不该这样毫无警惕之心地醒过来。这不是毒蜂家,也没有亲卫在身边,在这肮脏混乱随时可能出现意外的黑街深处,他却罕有地迟钝地从梦中醒了过来。
温暖的气息从耳畔传来,卡尔的睫毛终于颤了颤,眼中缓慢地恢复了些许神采。
“艾达。”清冽的声音里夹杂着刚刚睡醒而带上软糯,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艾达……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这问题听上去异常奇怪,女人依然侧卧在他身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卡尔注意到一直落在自己脖颈间的温热气息消失了,他因而稍稍挪动了脑袋:“你忘记呼吸了,恶魔。”
昏暗的光芒里,他身后的女人瞳孔在这一声会后慢慢变得鲜红:“……大公。”
卡尔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打算再睡一会儿:“你可以称呼我卡尔,我怎么称呼你?”
“杜玛。”恶魔支起上半身,轻声开了口,“我的名字,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卡尔颇有些困倦地揉了揉额角,略有些模糊的意识里又浮现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