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他。
宋观棋站在渡口旁。
他穿着一件鸦青色长袍,袖口领口皆是用银丝线绣的连云纹滚边,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发用一根简单的飘带系着,有些松散。他瘦了好些,身上的少年气却丝毫没变。
那封泡了水又晾干的信,是他写的。
他的字无论怎么变,我都认得。
齐隐抱着剑先一步下了船,春秧站在我身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宋观棋低着头接过我手里的包袱,想伸手扶我下船。我直接忽略他的手,扶着栏杆站到了他身侧。
我调侃他差事办得如何。
他的睫毛颤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此处人多,我们先走罢。”
他在恼我。
恼我明知是计,还是要来。恼我不回他信,不承他情。
“赵谖,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他还是忍不住要训我,板着脸压低声音,整个人发散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我当然知道。”我无所谓道,“你又不会害我。”
他深深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种“拿我没办法”的无奈。他倚着门窗,望着冷冷清清的街道:“这只是刚刚开始。”
我知道他心里悲哀,这一路,饿殍无数,流民四起。也不知道他是以何种心情同我描述江南开着正好的红枫,吃着肥美的螃蟹。
“我死在江南比死在京中更有意义,是不是?”我自顾自地喝了一杯茶,笑着给他也倒了一杯,推将过去。
他更恼了,偏过头去不看我自在的模样,手紧紧攥了拳头重重打在窗棂上:“赵谖,你竟还笑得出来。”
我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从我进宫的那几个月里,我就知道了。
我不是为了捉鱼炖鱼汤才掉进池塘,我是撞见翁贵妃与李耀谋权而慌不择路;我不是因为见了皇上害怕而踩断了树枝,我是看见有人往皇后汤里下药而惊慌失措;我不是因为打叶子牌一宿没睡而逃课,我是半夜爬墙听见有人议论母亲与皇帝的陈年旧事而彻夜未眠……
时至今日,躲是躲不过的了。曾经我以为只要我不与谢晚成婚,一切就都不会发生。现在看来,该来的都会来。
他见我许久没说话,把头扭了回来,张了张嘴却也什么也没说。
气氛就这样僵持着。
这算是乞巧节之后第一次见面,还好,没我想象中那么尴尬。我抿了一口茶:“我不会死的。”
他眸子微动,喉结翻动了一下,闷闷道:“赵大小姐,胆子忒大了些。”
“宋小六,你到底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这下轮到我叹气了,“再过数日,就该传出我父亲敛财,导致江南水患数年未结的流言了吧。”
流言、民怨,足以扳倒我父亲,更何况他本来民声就不好。
“我哥哥在北境若是返京,就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再压我们赵家一头。”我望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宋观棋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他早就知道了。
他说:“阿满,为何要来这旋涡中心,陪他搅弄风云呢?”
“我父亲来不得江南,我哥哥回不得帝京,你又让我如何置身事外。”我有些生气,懒得再陪他绕圈子,把那封泡了水的信扔到他怀里,“你要是不想帮我,趁早走了最好。”
或许是身为女子天生的敏感,我总是喜欢琢磨一些芝麻小事。这封信把我所有的疑思串联起来,一桩桩一件件摆在我眼前。
先是夜闯深闺、暗里窥探,后有当街拦路、污我清白,更有甚者在我套车去瑜溯长公主府的路上都有人拦我马车。那一箭射进我的马车,只偏离我的脸半寸,牢牢钉在木质的隔板上。但世事终究如父亲所言,光天化日之下,掀不起风浪,京兆府尹的人要比刺客更快,我才保下一命。
他把信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嘴唇愈发苍白了:“我不知道他们做到哪一步了,我只知道若是谢昭知晓你在这儿,赵首辅的处境会更难。”
幕后之人想要我父亲倒台,想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相府内宅闹出些腌臜事,想要假借女子清誉和皇室尊严一事大做文章,进而将这江南水患积累的泼天民愤转嫁到我父亲头上。
既然,我赵谖的清誉性命已被他人抓作筹码,堂而皇之地摁在砧板上,任人鱼肉。那我非要逆天改命,寻得皇室公主的庇佑,再把这镀金筹码送到他面前,看看他到底有几分能耐能左右得了我。
“我就是想告诉他,我赵谖人在江南等着他来找我。”我朝宋观棋挑了挑眉,好像在说玩笑话。宋观棋气得想上来揍我一拳,他握了拳的左手只是狠狠地敲在自己的右手掌心:“你可真是个蛮子。”
齐隐回帝京了,我不想拖累他,更不想把瑜溯长公主一人困在帝京应对接下来的风雨。齐隐少见的沉默,他抱着剑牵着马。我看着他的背影,走在烟雾弥漫的小道上,越来越看不清。
都到这个年纪了,他们早就该在一起的。
春秧拉着我的袖子,她嘟哝道江南怎么这么难,不如帝京活得安稳。我同他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活的不安稳。也不知道她听懂没有。
远